晴時多雲

瓊瑤「出櫃」了——羅曼史、政治、資本主義 ◎林芳玫

瓊瑤日前證實擔任擔任高雄「愛情產業鏈」的顧問,再度掀起話題。(春光出版提供)

文◎林芳玫 圖片提供◎春光出版

瓊瑤全集整套一面排開實為壯觀,收藏意義大於休閒目的。(春光出版提供)

言情小說,在國外稱為羅曼史,原本被視為女性編織愛情夢幻、逃避現實的休閒讀物,與政治無關。其實羅曼史充滿兩性關係的角力、對父權家庭的質疑、對男性中心社會的焦慮,顯現出性別政治的運作。但是讀者與作者雙方都不會感覺到政治的作用,沈醉於愛情幻想,這樣的現象稱為「政治無意識」。學者若指出言情小說與政治的關係,一般社會大眾會覺得小題大作或無中生有。

不過,一月上旬媒體報導瓊瑤答應韓國瑜的邀請,擔任高雄「愛情產業鏈」的顧問。瓊瑤多年來不涉及政治,這次終於「出櫃」了,而且不是擔任「愛情文化顧問」,而是「愛情產業鏈顧問」。在羅曼史的夢幻世界,本來是被隱藏與被壓抑的現實面向:政治、金錢、資本主義,終於浮出地表。

在解析何謂愛情產業鏈之前,讓我們先看看全新出版的瓊瑤全集。

壯觀全集 用羅曼史召喚懷舊輓歌

瓊瑤全集最近重新再版,整套書使用統一的風格來做封面設計,與以前一本書一個設計不一樣。整套書排在書架甚為壯觀,似乎是讓讀者買來收藏,而不是一次買一本來當作打發時間、編織夢想的休閒讀物。這套書的整體感說明其功能為收藏用,與其說是瓊瑤事業新一階段的發展,不如說是過往言情小說與電影的輝煌事業版圖之壽終正寢,以這套書作為輓歌與喪鐘,向過往召魂,喚起讀者的懷舊感。

瓊瑤的小說與改編電影出現於上一世紀60年代。到了80年代中期,由於電影盛況不再,整個瓊瑤愛情事業王國似乎隨著時代變遷而沒落。但是到了90年代,由於兩岸開放,瓊瑤及皇冠團隊與中國的湖南電視台合作,推出電視劇「還珠格格」等系列,在中國大為轟動,使得原本沒落的瓊瑤王國因為搭上開放熱潮而榮光再現。

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如何解讀瓊瑤全集再版所顯現的懷舊潮呢?「懷舊」不只是關於「過去」,而是由「現在」所生產,基於對「當代」的不滿而想像美好的過去。當代台灣社會從1990年代開始頻繁的出現選舉,上至總統大選與首都市長選舉、下至鄉鎮代表選舉,不但讓台灣社會定期接受政治洗禮,蓬勃發展的社會運動亦帶來多元文化與單一價值觀的殞落。社會更自由,但是爭議與分歧也更多,社會氛圍緊張。人們忘記解嚴前社會的壓抑氣氛,反而重新想像這段時期為安定、和諧、美好。

從戒嚴到解嚴,這是社會、政治、經濟各方面的轉變。民眾對公領域的變遷及價值觀的分裂感到無奈,於是在個人層次尋求感性的慰藉,老歌、老電影(包括侯孝賢等人的「新電影」)、經典流行文化等,皆成為人心的寄託。鳳飛飛之死,引起整個社會的震驚哀悼,其實就是把鳳飛飛當成天真時代的象徵。而瓊瑤全集的出版,也具有類似功能,意在喚起對過往美好時光的懷念。

但是「過去」真的是一個兄友弟恭、孝順父母、尊敬師長的美好世界嗎?光看瓊瑤小說內容,早期小說充滿戰爭後的顛沛流離、失去親情的小女生把親情投射到年長男性而產生亂倫式戀情、外遇、自殺、瘋癲、殘酷的父親、嚴厲的婆婆。這個世界一點也不美好。中期的小說呈現台灣經濟起飛,中小企業崛起的社會與經濟現象。許多男主角是企業老闆或富二代,而瓊瑤對於男主角的事業心與企業經營方式也有所著墨。例如《庭院深深》一書,男主角在認識女主角之前是茶園主人,也經營茶葉生產工廠,書中描繪他如何計畫擴大工廠規模。中期小說中的公司辦公室、高級餐廳與咖啡廳、夜總會等,再再顯示愛情與金錢的關係。然而,出身寒微的女主角扮演故事情節的推動器,她被婆婆認為是追求財富而嫁入豪門,女主角則單純地因為愛情而接受求婚。羅曼史的意識形態就是先呈現金錢、財富、企業,然後再以愛情的包裝將之置換與掩蓋。

當年風光 實為黨媒壟斷所致

就文本以外的世界而言,政治也扮演了瓊瑤王國崛起的重要因素。戒嚴時期有報禁,電視台只有三台,電影製片機構主要是國民黨黨營機構中影,這三項都使得報紙,電視,電影處於壟斷與稀有的狀況,並且與黨國體制有直接或間接關係。換言之,瓊瑤一方面文筆流暢,說故事技巧高明,另一方面,也受益於此種媒體壟斷結構,面臨的競爭者少。在她寫作初期,中影就改編了好幾本她的小說,如《婉君表妹》。當代民眾集體遺忘過往世界複雜的政治生態,亦即一方面以白色恐怖壓抑政治異議者,另一方面掌控媒體管道,並允許言情小說與武俠小說等通俗文學發揮其逃避現實的功能。

現在,全集的出版作為懷舊感的展現,以個人感性置換對過往政治生態的瞭解,建構一個天真無邪的美好年代,此種去政治化的感覺結構,印證了言情小說的意識形態功能與「政治無意識」。

有趣的是,根據2019年1月9日媒體報導,瓊瑤接受高雄市長韓國瑜邀請,擔任高雄「愛情產業鏈」的顧問,讓原本去政治化的愛情神話被瓊瑤自己戳破。愛情不只是幻想,更是具有物質基礎的產業鏈。雖然韓國瑜及瓊瑤未討論甚麼是愛情產業鏈,我們大致可以這麼猜測:過去瓊瑤愛情小說改編成電影,並配上流行歌曲,也改編成電視劇,這些媒體產業就是今日所說的「愛情產業鏈」的一部分。若再具體發揮,比如說在情人節整合花店、高雄一日遊、景觀餐廳提供燭光浪漫晚餐、愛河遊船等行業,推出套裝行程。愛情成為資本主義社會下的消費活動與體驗經濟。雖然至截稿時,高雄市政府尚未提出具體方案,但韓國瑜一選上高雄市長瓊瑤就在個人臉書發文,表達敬佩與欣喜之情,隨後也答應出任愛情產業鏈的顧問,瓊瑤這麼直接而露骨的「政治出櫃」,讓羅曼史隱約的政治意涵浮出地表。

小說已死 重新包裝再次吸金

新全集的出版,有一體性的封面設計,由一系列花紋構成,沒有男女主角的畫像,這在言情小說而言,相當罕見。這套書已超出言情小說的範疇,成為「不斷被重新包裝」的「屍體」。也就是說,個別作品的意義已不重要,瓊瑤小說已死,只能以個人臉書、家庭恩怨被八卦媒體報導、呼應韓流的政治風潮,讓瓊瑤作為「品牌」能持續讓人們感興趣。

(台師大台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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