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寫政治小說 預言比命書更神準

小說家王力雄就像是一個預言家。(蕭瀚攝影,王力雄提供)

民進黨入主總統府、習取消任期制,都在王力雄的筆下成真

王力雄慶幸《黃禍》、《大典》等作品能在台灣出版。(記者藍祖蔚攝)

王力雄的作品《天葬》。(大塊文化提供)

◎藍祖蔚

王力雄不但是小說家,更像是位預言家。

1991年,陳水扁還是立法委員,正在立法院為拉法葉案大戰郝柏村,還沒想過要選台北市長,更別說選總統了。那一年,王力雄化名「保密」出版了小說《黃禍》,率先預告民進黨在總統大選中贏得52%的選票,入主總統府。

《黃禍》除了大膽宣稱福建省率先揭竿,要求共和國改成邦聯制,另外還預言了美中的核武大戰,導致中國難民流竄歐美,成為危害全球的「黃禍」。

2017年,王力雄出版最新小說《大典》,雖沒有點名習近平,卻預告著「主席」廢除了任期制,大權獨攬,行皇帝之實,偏偏在大典上有4隻電子蜂,向他射出了毒針,「…主席一把拉下了口罩,扭動著上身倒下…」王力雄不但早就洞悉了習近平將在2018年修憲廢除國家主席連任限制的圖謀,更大膽預言,主席身旁的佞臣擔心失勢,乾脆暗殺叛變。

民進黨執政成真,主席稱帝也成真,黃禍雖未發生,戰亂引發的西亞難民潮,不也撼動了歐洲社會?至於超級敏感的親信政變,主席遇害的情節,再度讓王力雄的小說無法在中國出版,現居北京的王力雄以電郵方式接受採訪時透露,他的作品在中國都是禁書,「好在世上還有台灣,讓我們的寫作得到立足之地。」

我們好奇,中國當局對於他的小說,沒有意見嗎?不擔心刺殺主席及奪權的細節描寫引發聯想或學習效應嗎?「警方與一些特定對象打交道,是有專人長期接觸的,相互關係並非直接對立,可以交流。至於他們在後面怎樣商議決定,就不得而知了。」王力雄回信說。

想像結合時事 邏輯推演未來

問:《黃禍》時你即已預言台灣的政權交替,民進黨籍總統膺選,兩岸並爆發軍事戰爭,《大典》中更描述了主席廢除任期制的精準預言,很好奇,你如何完成這種帶有政治及社會動態預言的寫作?

答:我喜歡能發揮想像力的寫作,又希望寫作的基礎不脫離現實。因此,我寫政治幻想小說願意採用現實主義的開端,再按邏輯推演一步步走向未來,讓讀者把故事的發展不當作幻想,而是從今日的現實走入未來的現實,多一些對社會的認真思考,而非僅是無中生有和聳人聽聞的刺激。如果故事中有些「預言」後來出現在現實中,應該是故事邏輯與現實邏輯吻合的結果。

問:《黃禍》其實早在1991年就出版了,那時候,台灣民主進步黨才剛成立5年,距離正式取得政權更有9年之遙,你何以敢如此大膽預言民進黨的執政?同樣地,主席取消任期制也是2018年才確立的事,你又提早預告了這個發展,相信絕非巧合,而是你站在某個制高點,預見了時代浪潮,中國當局如何看待你預言的這些政經變化?

答:《黃禍》預言民進黨執政,有來自研究的判斷,也有直覺感應,還因為是我內心的期盼。

2000年時,我每天騎單車幾十里去北京郊區能收台灣電視的朋友家看台灣大選。投票日我帶劉曉波夫婦一塊去看,當時我們都是挺扁派,並非因為政見如何一致,而是把政黨輪替視為台灣民主的試金石,為民進黨上台乾杯。

至於預見中國憲法取消主席任期制,那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趨勢已經相當明顯。

中國當局除了警察,從未與我有過其他聯繫,可說明如何看待我。

問:敏感的主席任期或者大典暗殺議題,確實聳動,也帶給很多人想像的空間,因此確也讓人擔心你的處境與安危,有因此產生困擾嗎?你如何面對中國的審查與維權措施?

中國列為禁書 好在還有台灣

答:出版前,因在友人中徵求意見,被當局得到了文本,曾要求我不要出版。我回答,足月嬰兒,做不到不出生。當然可以搞死大人,讓嬰兒胎死腹中,他們沒有那樣做,也許是想到書只能在中國境外出版,不會有多少中國人看,不值得動作。

所謂國家審查是針對作品而言,我和妻子唯色(編按:藏人作家)十幾年受到的封殺則是針對人的——我們的任何文字都不能在中國境內發表出版。好在世上還有台灣,讓我們的寫作得到立足之地。

我曾為出書收入總是被台灣政府扣掉20%尋找理由,因為從未享受台灣的公共服務與福利,後來想到是為出版自由的付稅,就頗感合理了。

問:《黃禍》和《大典》都提到了六四,是否就是你的書不能在中國出版的主因?你的旅行與人身自由有因此受限嗎?其他的政治批判是否也受到官員的關切?

答:1998年我在境外出版《天葬——西藏的命運》一書時,公開了我是《黃禍》作者(此前用化名),這些作品在中國都是禁書。2007年我在台灣出版的新疆問題著作《我的西域,你的東土》(大塊文化)被警方列為「暴恐讀物」。對我個人的全面封殺,始於2001年我寫公開信退出中國作家協會(抗議其要求作家成為黨的傀儡)後。我和唯色多年在「敏感時期」會被「上崗」限制自由。唯色回拉薩探望家人時,從抵達到離開始終有警察跟隨,她迄今從未得到過護照,未出過國。我在2015年前是偶爾不讓出國,2015年徹底禁止出境。

神奇「電子蜂」 新型暗殺機器

問:《大典》中對科技元素著墨甚多,「鞋聯網」前所未聞,「夢造儀」似有雷同的論述,「電子蜂」更是暗殺機器的更上層樓。至於「網格化」的監控措施,似乎亦是即將到來的社會控制情貌,你平日的科技涉獵為何?何以有這些發想?「鞋聯網」的想法似乎更加強化了世人對中國電子產品可能暗藏機關的印象?

答:我關注科技與早年的工科學歷有關,也是因為看到了科技對極權統治前所未有的助力。如我在大典後序中寫——「《大典》中的鞋聯網眼下尚屬幻想,現實中的技術卻無困難。電腦和互聯網時代把人類納入數字狀態,專制者便能利用數字技術實現以少制多。大數據可以捕捉全部痕跡,算法可以發現所有可疑。

專制權力人數雖少,電腦的能力卻比人強萬倍。專制權力擁有最強大的科技,以前專制者做不到的,今天的專制者能做到;以前反抗者能做到的,今天已經做不到。」

在極權統治下生活的人,不想得過且過,就不能不關注這種科技。所說的中國電子產品暗藏機關,是我們在日常始終籠罩的陰影,我相信權力會這樣做,資本也會做。

問:換句話說,你的描寫有些是現在進行式,有些則是未來可能的演變?

答:是,從現在的進行中推演未來方向和最終結果。

敘事虛實參半 增添作品張力

問:結合時事,創造虛實參半的想像世界,亦是你擅長的領域,似有所本,卻又未必必然的故事,例如對於H7N9家家禽流感的病毒及疫苗焦慮,就能創造此類寫實張力,你偏愛這款敘事方式嗎?

答:虛實參半的敘事方式的確是我所愛,實的部分能讓讀者認真對待,虛的部分能讓寫作自由馳騁,實約束虛,虛引導實,既容易講好故事,又方便昇華思想。

問:自古以來,帝國的崩毀都來自人的問題,都糾纏在首長與親信之間的矛盾與利用,《大典》對於政變及奪權的細節描寫,都帶有濃厚的古典記憶,只是更加傳奇了些,你認為這是人性的必然嗎?全面性的科技監控最後還是任由行家操縱玩弄?

答:首長與親信的矛盾與其說是人性必然,不如說是獨裁體制的必然。親信只是獨裁者的工具,不親也不信,伴君如伴虎,在末日將臨時便可能反擊。

有些看似很大的變局,往往只是起於親信保命的開端。當親信與獨裁者之間的信仰和利益都不再關聯,制約便只剩恐懼。恐懼源於一旦失敗遭到的懲罰,但只要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又何需恐懼?

無法掌握科技 極權敗在內部

現代專制的工具越來越依靠科技,獨裁者自己卻無法掌握科技,只能託付專家和下屬,而那些處於將科技與專制機器結合節點的人,便可能掌握百分之百成功的能力。《大典》描寫的老叔是這種人。專制機器有對內部人的制約,卻因專制者對新科技的懵懂,往往看不到哪些節點有何種威脅,甚至不知節點在何處,對來自內部的攻擊便無從設防。待亡羊補牢也是在羊已經亡了之後。而隨著新科技的發展,總會有新的亡羊跑在舊的補牢前。同時,正因為一旦被獨裁者發現亡羊就會補牢,決定了對其攻擊必須一招致命,反而不再有舊式權力鬥爭的周旋和漸進。

問:極權統治的興衰,多少都還印證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古諺,清帝國敗亡之後軍閥割據,在《大典》中亦有著天下大亂的預言,你怎麼看待中國的一黨專政?又怎麼期待民主化之後帶來的未來?

答:一黨專政如不進行自我轉型,最終一定以崩潰方式結束。那時是否有良性力量及時填補真空,力挽狂瀾,避免社會隨政權崩潰?

因為專制政權不允許它之外的任何力量生長,在目前中國看不到。而那時照搬代議民主,缺乏培育和訓練的漸進,會變成政客角逐、民粹盛行、撕裂社會的廣場,甚至因民族分裂、地方割據等引發內戰。民主轉型的前例,這些都屢見不鮮。

我提出「遞進自組織」的民主模式(見《權民一體論》,大塊文化2016年),一定程度也是為了避免這種災難。

編劇母親影響 寫作有電影感

問:你曾擔任電影編劇,小說的情節鋪排與章節,也都很有電影感,也加進了很多人性欲望的書寫,似乎就是朝好萊塢商業電影的模式來吸引讀者?

答:我母親當年在長春電影製片廠做編輯和編劇,是我與電影的早期淵源,也讓我的早期寫作與電影有了聯繫。後來因為電影不如寫小說那樣自由而放棄,但電影感仍有延續。我現在的日常生活,把看電影當作主要娛樂和休息。

《大典》中與性有關的內容,也許有些有加調料的作用,但主要目的不是為了靠這個吸引讀者,是推進故事情節所需,同時小說用「夢造儀」象徵中共推動的「中國夢」造夢工程。握有「夢造儀」的警察劉剛代表權力(通過性)對普通人(伊好)的控制。李博的反抗則是要把造夢權力拿回到自己手中。

問:你愛看好萊塢電影?還是歐陸電影?有心儀的創作者或片型嗎?期待有人把你的小說拍成電影嗎?

答:好萊塢電影有的好看,爛片也多。歐陸電影藝術性高,敘事技巧和電影技術往往不如好萊塢,也有不少假深沉。我比較偏好政治、科幻、傳記或歷史類的電影。

小說拍電影當然是每個作者都期待的,只是我的小說市場本應在中國,卻不能在中國問世,拍電影更無法期待。

問:你在《黃禍》中提到的難民問題,沒在中國發生,卻在十多年後投射在敘利亞、阿富汗的動亂上,他們對歐洲社會與經濟造成的威脅,有如小說翻版,同樣也再度讓人看見了你驚人的預言能力,你如何培養出這種時潮的判準與詮釋?

答:不管是在哪裡,只要發生政權崩潰,便會出現難民。目前在世界其他地方發生的難民規模,都跟《黃禍》沒法比。

政權崩潰,如果社會的文化結構尚完整,傳統的倫理道德、民間社會、調整人際關係的原則和方法還在,即使失去法律和警察,人們也能自行維繫秩序,給重建政權緩衝的時間。若是失去了文化結構,人與人的關係便將以爭鬥為主,導致動亂迅速放大,社會解體,即使能重新整合也相當漫長。

若是人口不多,有好的生態,無法同舟共濟的人至少各自有地可耕,有水捕魚或有林狩獵,民族和文明也許還能延續。然而今天中國既失去了支撐社會的文化結構,又失去了能在最後關頭承托社會的生態底座,唯一進行整體整合的政權一旦崩潰,整個中國就會落入碎片乃至粉末化的過程。

人類歷史數度發生的文明毀滅,沒有理由相信將來一定不會發生。對於我,真心地希望這種預見判斷,最後被證明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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