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愛蘭
在朝鮮，做早餐需要燒煤，因此必須在凌晨五點之前起牀準備早飯。因此，每到冬季醃泡菜的季節，人們會製作各種泡菜，並以泡菜作爲早餐的配菜。由於每天都吃泡菜，所以偶爾會製作一些特別的泡菜來換換口味，而其中最美味的就是明太魚米醬。冬天醃製的明太魚米醬，到三月份左右發酵得恰到好處，味道最佳。經過充分發酵，連魚骨都變得柔軟的明太魚米醬，是一道無需其他配菜的「下飯神器」。
冬天醃製的明太魚米醬，到三月份左右經過充分發酵，連魚骨都變得柔軟，是一道無需其他配菜的「下飯神器」。（作者提供）
直到1980年代初期，朝鮮的明太魚仍然十分豐富。因此，那時的餐桌上幾乎每天都有明太魚米醬。也正是在那個時期，我們家迎來了一件好事——父親被派到惠山工作，我們全家便搬到了這個作爲道政府所在地的城市惠山。那時，我正在讀高中，搬家後轉入了惠山的奉興高等中學四年級班級。來到城市的學校後，我發現學生人數比山村多了好幾倍，同時，成績優秀的學生也比比皆是，實力強勁。
無論如何，終於擺脫瞭如地獄般的山區生活，來到城市後，我彷彿在自己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線希望。因此，我拼命學習。我相信，只要這樣努力，就能克服我的出身成分，考上大學。爲了進入大學，我不分晝夜地專注於學習。我常常伏在書桌上，以書爲枕小憩，甚至在吃飯的時候也在解題。最終，我的數學成績達到了全校第一，並在市裏舉辦的數學競賽中進入了前十名。從全市22所學校的畢業生中，僅有40人被選入市級數學小組，而我也成爲其中一員。此外，我還被選入了多科目小組（物理、化學、生物、朝鮮語），繼續深入學習。
不久之後，位於平壤的金日成綜合大學舉辦了全國數學與外語競賽，我在數學競賽中獲得了第4名。如果能拿到第1名，就可以免試直接進入金日成綜合大學，但我未能達到這個成績，感到非常遺憾。儘管如此，能獲得全國第4名已經是極大的榮譽，因此我堅信，無論如何我能夠進入中央大學。之後，在道級競賽中，我又拿下了第2名，隨着一個又一個的成績累積，我的期待也越來越高。
隨着時間的推移，終於迎來了大學推薦書發放的日子。那天早晨，母親特意爲我準備了我最喜歡的明太魚米醬作爲早餐。我滿懷期待地走向學校，心想這些年來的努力終於要開花結果了。 然而，這一切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不僅沒有得到大學推薦資格，而且班主任在全班同學面前公然羞辱了我。
「喂，你以爲只要學習成績好就能上大學嗎？」
「你父母的出身那麼低賤，還想上什麼大學？」
「大學是培養民族幹部的地方，不是光靠成績就能上的。」
我都氣得血液上湧。難道直到現在，他們所宣揚的「憑實力競爭」都是什麼意思？我的父母究竟犯了什麼嚴重的錯誤？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讓我連上大學的資格都沒有？我感到憤怒、震驚，甚至無法開口說話。拼盡全力奔跑到這裏，以爲前方是一片光明，可當我到達時，才發現這是一條死路。
我心裏恐慌不安，四肢無力。在此情況下，我既沒有勇氣回頭，也沒有力量去克服這一切。去學校？想到要面對那個當衆羞辱我的老師，就感到噁心；想到同學們在背後偷偷議論，指指點點，我害怕他們的嘲笑和異樣的目光。於是，我找藉口說生病，整整一個星期沒去學校。由於長時間缺席，學校也開始注意到我了，每天都有學生被派到我家來找我，後來，甚至連班主任都說要親自上門來看我。那個曾經在全班面前公然羞辱我和我父母的人，竟然要來我家？我感到憤怒、屈辱、不甘，心中翻騰着無盡的憤懣和委屈。
母親反覆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根本無法將真相告訴她。我只能繼續裝病躺在牀上，可學校不斷派人來找我，而面對家人時，我又感到深深的愧疚。前方的路變得無比迷茫，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到底有多努力啊！」
我付出了這麼多的心血，可最終卻發現，無論多麼努力，都沒有出路。
「早知道最後只能遭到這種結局，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玩。」
如果當初不那麼拼命學習，也許就不會遭受這樣的羞辱。
「要是成績差一點，至少不會被這樣羞辱……」
憤怒與委屈在心中翻騰，彷彿要將我吞噬下去。
現實無情地告訴我——無論多麼努力，命運也不會改變。
這種深深的絕望幾乎將我吞沒下去。
就在那時，我的目光就落在殺臭蟲的農藥袋上。我拿農藥的袋子，倒進了一個馬克杯裏，然後加水攪拌。乳白色的液體表面泛着藍光，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鼻而來，讓人作嘔。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拿來一隻大水盆，接一盆清水，決定在結束這一切之前，先洗個澡。我放下所有的怨恨和委屈，靜靜地洗去這段苦難的人生。洗完澡後，我拿起了那杯裝滿農藥的杯子，正準備一飲而盡，突然，眼淚如泉水般湧出……
若早知道我人生的結局只是這樣虛無地死去，那我就不會這麼辛辛苦苦活下來了。這些年來我到底爲了什麼如此拼命努力生活了呢？ 回首往昔，歲月無情地嘲笑着我，讓我感到無比憤怒和委屈。
我不願輸給別人……
我討厭受到歧視……
我曾天真地相信，只要拼命努力活着，總有一天世界也會認可我。
爲了這一點點希望，我減少睡眠時間，克制玩樂，付出了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
然而，無論我如何拼命，世界終究沒有承認我。
我恨這個世界。
我恨生我養我的父母。
我恨那個拋下父親、逃去韓國的奶奶和爺爺。
我擦去眼淚，拿起杯子，咕嚕咕嚕地大口吞下農藥。刺鼻的氣味和辛辣的味道充滿了我的口腔，順着喉嚨緩緩流入食道。我感到一陣噁心，難以吞嚥下去。我覺得一旦停下來就再也喝不下去，因此我屏住呼吸，一口氣將農藥全部灌入體內，滴水不剩。一瞬間，一種奇怪的成就感湧上心頭。彷彿完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像是終於守住了自己的自尊。
可是，二十分鐘過去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不但沒有感到任何變化，反而覺得頭腦越來越清醒。電影裏的人喝下毒藥，不就是立刻倒下死去的嗎？
爲什麼我什麼事都沒有？一股深深的恐慌襲來。
「如果我沒死而變成了殘疾人怎麼辦？」
就在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間，劇烈的疼痛如刀割般襲來，彷彿腸子被撕裂開一般，痛得我瞬間失去意識……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牀上。
李愛蘭院長（左）。（作者提供）
或許上天聽見17歲少女的悲鳴了嗎？我喝下農藥的那一天，母親本來並沒有回家的計劃，但因爲要整理配給票，臨時回了家，卻發現我倒在地上，失去意識。她毫不猶豫地背起我，拼命地揹我去醫院。有幸的是，母親及時趕到醫院，成功挺過了危險時刻。然而，農藥的毒性極其強烈，即使醫生徹底清洗了我的腸胃，我仍然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接受治療。
我愚蠢而魯莽的舉動，幸虧以失敗告終。直到今天，每當冬天來臨，我依然會醃製明太魚米醬。而當它擺上早餐桌時，總會想起那一天的事。但如今，我心中不再充滿當時的憤怒與委屈，而是感覺對母親深深的愧疚，以及無盡的感激。
「媽媽，謝謝您」。
（作者為韓國自由統一文化院院長）
自由電子報關心您︰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勇敢求救並非弱者，社會處處有溫暖，一定能度過難關。
安心專線：1925
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張老師專線：1980
編輯精選
自由評論網粉絲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