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東爀
對馬島作為日本距離南韓最近的領土,距離釜山僅49.5公里,比距福岡的119公里近得多。這座被日本稱為「邊境之島」的島嶼,因其地理位置特殊,成為韓日文化交流的重要節點。許多日本遊客甚至選擇從東京或大阪飛往釜山,再轉乘渡輪前往對馬,這種交通方式比經由福岡更為經濟。位於對馬北端的比田勝港,作為日本最繁忙的國際港口之一,頻繁往返於釜山之間。
許多日本遊客甚至選擇從東京或大阪飛往釜山,再轉乘渡輪前往對馬,這種交通方式比經由福岡更為經濟。(作者提供)
南韓盜團從對馬島偷走兩尊佛像
然而,對馬與南韓之間曾發生一起至今未解的文物盜竊事件。2012年10月,南韓竊盜集團從對馬島偷走兩尊佛像:一尊為統一新羅時期(676–892年)的「銅造如來立像」,另一尊為高麗時期(918–1392年)的「銅造觀音菩薩坐像」,並以渡輪運往釜山。竊盜集團成功通過南韓海關,企圖以12億韓圓出售佛像,但因買家只能看到照片而懷疑其真偽,進而向當局舉報。該團伙於同年12月遭到逮捕。
「銅造觀音菩薩坐像」在浮石寺。(作者提供)
2015年7月,「銅造如來立像」被歸還至原所在的對馬海神神社。然而,截至2025年4月,「銅造觀音菩薩坐像」仍未返還,並被公開展示於南韓瑞山市浮石寺。早在2013年2月,浮石寺便向法院提出訴訟,聲稱擁有該佛像的所有權,自此南韓檢方便將佛像保管至今,已有逾12年。
浮石寺主張擁有權的依據是佛像的「結緣文」。(作者提供)
浮石寺主張擁有權的依據是佛像的「結緣文」(現存於對馬),其中記載於1330年2月,32人共同捐款,將佛像獻予浮石寺。寺方聲稱佛像在高麗時期供奉期間,被頻繁侵擾的「倭寇」掠奪。
最終,南韓大法院(最高法院)於2023年10月作出裁決,因無法證實佛像如何被運至對馬,判定浮石寺不具所有權,並下令將佛像歸還對馬的觀音寺。
觀音寺現任住持田中節龍和尚。(作者提供)
然後,2024年7月,浮石寺突然提出希望先借佛像舉行百日佛事後歸還。觀音寺接受此請求,並同意在2025年1月24日至5月5日期間展出。據悉,觀音寺前任住持田中節孝和尚於5月10日親赴南韓迎回佛像,經由福岡返回對馬後,在觀音寺舉行歸還儀式。基於安全考量,佛像將暫時展出於對馬博物館。觀音寺現任住持田中節龍和尚表示:「儘管情況令人猶豫,但南韓政界保證會歸還佛像,因此我們同意借展。」
兩國文化遺產交流幾乎中斷
這場訴訟對韓日文化遺產交流造成深遠影響。熟悉訴訟團體情況的釜山大學博物館特別研究員、考古學博士廣瀨雄一指出:「佛像訴訟導致近十多年來韓日之間的文化遺產交流幾乎中斷。日本方面擔心,一旦將文物借往南韓,恐無法取回。」
一些韓媒也將此事件報導為「倭寇掠奪佛像」,台灣媒體並沒有核實這些報導,只是逐字翻譯和轉載。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若主張日本應賠償六百年前的掠奪行為,邏輯未免過於牽強;該説法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行不通,只有南韓的某些勢力這樣認為。試想,若有香港人要求蒙古政府歸還元朝600年前侵略時所奪南宋文物,勢必引來譏諷。
考古學博士廣瀨雄一:這場佛像訴訟的核心,源於歷史創傷。(作者提供)
這場佛像訴訟的核心 源於歷史創傷
那麼,為何該「某些勢力」仍堅稱佛像是倭寇掠奪而來?
根本原因或在於南韓殘留的反日情緒。廣瀨解釋:「這場佛像訴訟的核心,源於歷史創傷。由於日本殖民時期(1910–1945)造成的集體創傷,南韓教育中傾向將歷史上的日本描繪為邪惡勢力,導致許多人堅信佛像是遭倭寇劫掠;相對地,在日本社會,仍保留著源自江戶時期(1603-1868)的帝國主義觀,以及對南韓民族主義的反感。」
據《高麗史》記載,倭寇於1352至1381年間五度攻打瑞州(即今日的瑞山)。南韓法院據此推測佛像可能在此期間被掠奪,但《高麗史》中並未記載佛像被從浮石寺運往對馬。觀音寺最早的紀錄顯示佛像於1526年已存在寺中,其前段歷史則不明。
可以推測,佛像可能在1330至1526年間被轉運至對馬。這段時期恰好包含倭寇活動猖獗、高麗王朝滅亡(1392)、朝鮮王朝建立及實行「廢佛毀釋」政策等重大歷史變遷。
雖然南韓社會中的反日情緒逐漸消退,但部分年長族群(60歳世代)仍強烈主張「日本殖民統治造成深重傷害,因此日本過去的行為都應被視為惡行」,進一步將倭寇與日本直接畫上等號。廣瀨指出,訴訟團體中有人甚至相信,高麗時代的文物之所以在南韓幾近消失,是因為皆被倭寇或豐臣秀吉入侵朝鮮(1592–1598)時劫掠一空。
部分韓媒則聲稱,「佛像如何被帶至對馬有多種假說,但最流行的說法為倭寇掠奪」,卻忽略探討其他可能性,往往基於南韓傳統的反日情緒便下結論。
佛像傳輸路徑假說有幾種
目前有幾種可能的佛像傳輸路徑假說:
1.倭寇掠奪說:根據《高麗史》記載,倭寇多次襲擊瑞州,可能將佛像掠奪。據對馬歷史研究者永留久恵(已故)所著的《被盜的佛像》也說明,倭寇的起源是對元日戰爭(1274、1281年)後高麗封鎖政策的反動,但朝鮮王朝允許貿易後,倭寇才覆沒。也有學說指出,元日戰爭時元高麗聯軍的殘暴,例如元軍把對馬島上的姑娘們的手掌刺穿,用繩索捆綁,拖到高麗去,或是為了報復明朝。
2.假倭寇掠說:據《朝鮮王朝實錄》,早期倭寇中大多為高麗或朝鮮人,僅少數為日本人;他們穿著倭服,說倭語,行為不端。此類「假倭寇」活動延續至16世紀,參與者甚至包括中國浙江、福建人與葡萄牙人。
3.倭寇交易說:據南韓學會的倭寇研究,「倭寇」原本是對韓中方的貶稱,他們於東亞地區的貿易團夥,或者海盜。
4.佛教文化交流說:對馬自古以來即與韓半島有密切佛教交流。據1978年「西日本文化協會」的調查書籍《對馬的美術》,對馬有約100座進口佛像,其中87座來自韓半島的三國時期(百濟、新羅、高句麗--從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7世紀)、統一新羅時期、高麗和朝鮮王朝的,這些可能都是佛教交流的結果。
5.朝鮮王朝的反佛政策疏散說:據《被盜的佛像》記載,因朝鮮王朝奉行「廢佛毀釋」政策,許多佛像被賣至對馬避難。對馬許多佛像皆有損傷痕跡,可能與逃避迫害有關。
在南韓走過多次的台灣人們可能都知道,大部分的南韓佛教寺廟都位於山上,因為這些寺廟為了朝鮮王朝的「廢佛毀釋」都從城市被遷移到。實際上,據《被盜的佛像》一書的記載,在對馬有多座韓半島進口佛像遭到破壞,包括兩座被斬首的佛像。據推測,倭寇掠奪應該只是幾分鐘或幾十分鐘的事,但當時沒有電鋸,很難相信倭寇會這麼輕易斬首或者燒掉佛像,除非他們是像穆斯林一樣的異教徒。
田中節孝和尚表示:「被盜的觀音菩薩坐像有燒痕,但佛像所附的薄金屬冠卻毫無燒痕。若真遭倭寇掠奪,金屬冠不可能完好,因此我不認為這尊佛像是被掠奪來的。我相信它是透過某種交流進入對馬,或是為了避難而來。」
然而,部分韓媒仍宣稱金屬冠已遺失。
2022年開館的「對馬博物館」與「朝鮮通信使歷史館」正積極展現兩地的文化連結。(作者提供)
對馬島地形多山,自給自足困難,歷來依賴韓半島維生。過去的倭館設於釜山,對馬人常駐;1612至1811年間,朝鮮王朝的外交使節「朝鮮通信使」多次經由對馬來往日本。如今對馬的觀光產業亦仰賴南韓遊客。
雖然對馬與南韓有交流上的摩擦,例如旅客行為爭議,但整體氛圍仍屬友好。2022年開館的「對馬博物館」與「朝鮮通信使歷史館」正積極展現兩地的文化連結。
在釜山,儘管反日情緒相對於南韓其他地區較為淡薄,但仍然存在明顯的痕跡。釜山擁有「朝鮮通信使歷史館」,同時也設有「日帝強行動員歷史館」,專門展示日治時期朝鮮勞工被迫徵用的歷史。此外,草梁倭館的舊址告示牌也曾遭人刪除。
釜山擁有「朝鮮通信使歷史館」。(作者提供)
實際上,南韓60歲世代的反日情緒最為強烈。這一代人直到大學畢業左右的1989年南韓政府全面開放自由出國旅遊,因此他們在童年和青年時期幾乎沒有機會體驗過海外。在上世紀80年代,倘若大學生們在談話中提到「日本」一詞,就會聽到憤怒的叫喊聲。南韓政府直到他們30多歲的1998年才逐漸開放日本文化。由於這種影響,他們普遍相信南韓在歷史上從未侵略過他國,並將「日本人過去都是壞人」視為信念。即使如今南韓的經濟實力與日本不相上下,他們的情緒仍沒有太大改變。
其中一些甚至主張應全面追回全球所有南韓文物。然而,韓國文化遺產在海外的數量遠少於中國與日本,若過度追求歸還,可能反而削弱國際對韓國文化的興趣與尊重。
據在系統分析南韓人精神世界的作品《南韓是一個哲學而已》(講談社,2011)中著作小倉紀藏觀察,南韓人受朱子學影響,傾向追求道德完美主義。在這種觀點下,將佛像定位為「被倭寇掠奪」的歷史,能使其意義在某些人眼中更為「純粹」。
倘若全球人都以那些人的方式完美地生活,就像釜山的「日帝強行動員歷史館」一樣,在對馬應該有一座「朝鮮征服統治紀念館」。如南韓沒有了日殖時期,具有強烈反日情緒的南韓可能並不會相信「倭寇掠奪了佛像。」
正如田中節孝和尚所言:「鄰居間有摩擦是常事,南韓那場奇怪的佛像官司也總算落幕。雖然未來如何保管尚未決定,但希望能本著佛教慈悲精神,完成浮石寺要求的百日佛事。」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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