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重諺
我的曾祖母,姓楊,單名一個孽字。
這麼多年來,每趟回到台南老家掃墓,家裡長輩總會把曾祖父母的名字,一位名做黃盡,一位名做楊孽,有個從那一代家族惡緣滅盡,就此吉善臨門的好說法。
不過,這法喜充滿的敘事背後,還有另外一段讓人感到哀傷的故事。
單名一個字「孽」的曾祖母,一輩子沒見過自己的爸爸。
那一年就在她快出生前的沒有多久,她的父親(我的高祖父)就過世了,而來不及看到女兒出世,就快當爸爸的高祖父,並非因為病故,而是死於那個時代。
故事是那年十月的某一天,住在現在佳里一帶的高祖父,跟著庄頭裡的男丁們,帶著長刀、火槍,那些所有可以被充作武器的,揪了團出發去抵抗不久前才從嘉義(應該是現在的嘉義布袋)上岸來「接收」台灣的日本軍團。
儘管面對的是一年前剛跌破世界眼鏡,打敗亞洲第一大國中國的日軍,高祖父和他這群「竹篙逗菜刀」的夥伴,還是在某些襲擾日軍推進的行動裡有些斬獲,不過可以想見的是,這也隨即遭到增援而來的日軍報復。
家族裡的老人家說,當時躲在路邊圳溝裡的高祖父,因此捱上了幾刀瘋狂搜找敵軍、戳向草叢裡的刺刀。搜查行動後,他忍著我們無法體會的痛,捂著被刺刀劃開的一身傷口回到家裡,留著最後一絲氣力,跟自己的太太,包括他沒來得及見面的女兒告別後斷氣。
高祖母出生前幾個月,李鴻章下筆割台
然而,這一切都還沒能在高祖父的離開後結束,據說是幾次對日軍的襲擾中,有高階甚至有貴族身份的軍官因此陣亡,讓日本軍團展開了大規模的報復行動(時間約莫是當年農曆的九月初三,西元曆的10月20日),挺著肚子的高祖母,沒能好好給丈夫處理後事,就連夜和左鄰右舍一起出逃,躲在甘蔗田裡。
這段故事,後來成為文獻上的「蕭壟戰役」,有一說是因為戰役死傷慘重,又「蕭壟」有「消人」(人都消失了)的諧音,後來就改成了現在的地名「佳里」。(其實地名蕭壟是因為平埔族「蕭壟社」而來)。
不久,高祖母產下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爸爸的女兒,止不住的淚水裡,女兒的名字取單名一個字「孽」,那一年是公元1895年。
130年前的4月17日清廷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把台灣送給日本當殖民地。(取自貼文)
綜合著各種人生悲傷腳本的楊孽,其實就在她出生前的幾個月,千里之外的日本下關,七十多歲的中國老人李鴻章,長袍馬褂帶著兒子李經方,抱著痰盂出現在叫做春帆樓的河豚餐廳,大筆一揮,把台灣送給了日本當殖民地,只因為戰爭敗給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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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年假,揪了太太和五歲的小女兒到下關去。
隔著玻璃端詳著那張談判桌,想著那當年一位與我們一點瓜葛沒有,帶著瓜皮帽,隨口都有痰的中國老人,對面坐著長州藩出身,跟著一群年輕人偷溜出國到英國唸書,最後帶著日本制定了第一部議會內閣制憲法的伊藤博文,斜對面是海援隊成員,跟過阪本龍馬,後來陪著伊藤博文一國一國的把不平等條約都給廢除的陸奧宗光。
當年李鴻章就在這裡決定了台灣上萬千家庭的命和運。(取自貼文)
現場,李鴻章這個中國老人,在他們面前決定了這他一輩子沒來過的小島上萬千家庭的命和運。
《馬關條約》簽訂在距離今天有130年的1895年4月17日。
在下關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受到這歷史與自己的緊密連帶,一秒鐘想起了就在那只條約簽訂後的幾個月後,高祖父陣亡,楊孽成為沒有爸爸的孤兒。
反清復明 南進基地 反共復國……台灣受夠了
高祖父陣亡的那時,幾位小時候課本上描述的好像會發出光芒的「志士」,從人在台北的唐景崧,台南的劉永福,後來有大學以他為名的等等,早帶著家丁細軟逃逸無蹤。胡適的父親,在台東任官的胡鐵花,也在李經方和日方完成「交割」後的不久回到中國。
當年喊著反共復國的國民黨,現在不僅親共,更毀憲亂政,意圖賣台。(資料照)
130年後的今天,台灣和日本,都成為了百分之百的民主國家,歷次社會調查,都把彼此視為最友好的國家。而當年把台灣割出去的中國,現在則是每天軍機、軍艦蒼蠅一樣的圍繞著我們,嚷著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身為黃盡、楊孽的曾孫、我女兒的爸爸、台灣人的子弟,看著這塊土地一下子要幫人家反清復明,一下子又得當大東亞共榮的南進基地,幾十年後被要求一起反共復國,現在同一群人則是老想帶著這國來反攻我們,沒完沒了!真是夠了!
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不是誰的
台灣,就是台灣人的台灣,世界的台灣,台灣人不欠誰,歷史的過去我們不計前嫌,但關於未來,也沒有台灣人以外的誰有權替我們決定什麼。
說到這,我想我們這一輩的台灣人都該要一起努力的,就是不讓這一百三十年前,幾個抱著痰盂的中國老頭,在異國海鮮攤決定我們命運的鳥事再次給發生。
記下這些在馬關條約130年的4月17日
(寫給沒見過面的曾祖母和她那個時代)
#馬關條約130年
#異國海鮮餐廳上被賣掉的那段故事
#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
(作者為國安會諮詢委員)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黃重諺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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