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壽
在2000年左右，教育部黃榮村部長曾邀請我規劃中小學數學課綱，我接受這個邀請後，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小孩子為何要學習數學？什麼叫學好數學？同樣的，對歷史課綱，我們也會問
（１） 孩子為何要學歷史？什麼叫學好歷史?
台灣是個很特別的地方，他的特別是因為自1624年直到今日，台灣一直要在多個大勢力的狹縫中奮力求生。講台灣史時，一定要注意這個特別的地方。從1949年算到1996年止，長達約五十年的黨國洗腦教育在國文、歷史、地理等課中，將有五千年中華文化全塞到不到18歲的小孩腦中。
科學家錢永健。（美聯社）
甚至在三十年之後的今日，這種教育的後果，仍在撕裂著台灣的社會，可以說是，困擾許多人的認同的罪魁禍首就是出自那裏。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錢永健院士，曾接受訪問說：
我在美國出生長大，是美國科學家，這一點我很確定。
錢永健是錢學森的侄子，他沒有炎黃子孫或「祖國是中國」所引起的認同問題。錢永健並不是單一的例子，我有一些美國的朋友，是從中國來的移民第二代，也沒有這個問題。認同的問題不完全是因為血緣，而是教育的關係。由於（解讀）歷史和文化分不開，所以要回答（1）這個教育問題，我們必得先回顧台灣文化的形成和演化。台灣是一個新的國家，不像中國，所以用我們日常生活的點滴來identify，來認識我們的文化，這是最真實的做法。
位於重慶南路一段的彰銀台北分行是「228事件」首波民眾抗議地點，當時的景象就被《紐約時報》攝下，成為「228事件」中最著名的歷史影像。（圖擷自紐時）
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對台灣人的身分認同以及台灣文化，產生巨大的影響。1945年日本戰敗後，當時台灣人對國民黨統治的一般印象是：
盟軍轟炸驚天動地，台灣光復歡天喜地，
官員接收花天酒地，政治混亂黑天暗地，
民生痛苦喚天叫地。
這一段話是我引述自Youtube影片「宜蓉的歷史課（Ep5）」，跟流傳在台灣民間的是一模一樣。和國民政府時代相比，日治時代是更加文明的社會。
上述影片將1949年台灣和中國的現況做一對比：
台灣 中國
１． 現代化建設 １．現代化很慘
２． 農工業發達 ２．農工業不行
３． 教育程度高 ３．文盲滿街跑
但最讓台灣人反感的是國民黨的法治，誠如「壓不扁的玫瑰」的作者楊逵對兩個時代的比較：
只是日本帝國再嚴酷，它也要依法辦罪，因為它是法治國家。所以我們要演說、寫文章，只要翻閱一下臺灣的《六法全書》，便可算出自己可能被關幾天，結果只會少不會多的。大致來說，以演說、寫文章攻擊帝國政府，最重是坐牢二十九天。
所以台灣話有句口頭禪『居留二九工』就是說，了不起你關我二十九天好了。」隨後，他補充：「不過，回到祖國懷抱之後，情況就不同了。它有憲法，也有六法，但怎麼算就不知道了。我寫那篇《和平宣言》總共不過五、六百字，結果關我十五年，平均一個字關十天，這可能是全世界最貴的稿費。
在二二八之後，國民政府的腐敗讓全島台灣人更加珍惜在日治時代的生活，以及遺留下來的日本文明和文化。所以台灣化的日本文化，特別是台化的日本料理以及日本音樂，就成為1945年後台灣新文化的一部份。從此以後，中國文化不再是唯一影響台灣的文化根源。
不僅如此，中國認為好的，台灣人不再認為好，換句話說，台灣人的價值觀也和中國不一樣了。從台灣歷史角度來看，二二八可以說是台灣文化發展的branch point。
Branch point是一個通用的數學術語，說明一個連續發展的現象在某個時刻（branch point）後的演化路徑會有重大的變化。二二八使得台灣文化、台灣人的價值觀，背向遠離漢人的文化和價值觀。選舉是社會民主化過程以及全民民主教育一個重要過程，事實上，台灣地方議員的選舉早已在日治時代就已實施過。
隨著台灣社會的民主化，台灣地位重要性日益被世界注意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文明和文化的影響，也可以在台灣人的每一天的生活裡看到。因此，台灣文化更能融合和融合於世界現代主流文明之中，迄今已成為現代民主社會中非常醒目的主流文化的一支。在民主社會當中，選舉往往是代表當地的文化中最耀眼的一部分，而一向出現在許多國家大報頭條新聞裏的，台灣人參與選舉的熱情及創意，包括開票方式，更是烙印著台灣人長期對抗國民黨專政的痕跡。
奧運台灣代表隊回台，桃園機場公司特別安排為奧運代表隊準備接風。（資料照）
台灣的選舉文化不僅有台灣味道，更是台灣人的驕傲。但我認為，
台灣文化最重要的特色之一是寬容及尊重
其中最讓我動容的是：每當台灣運動員出國比賽回來時，無論是勝或負，總會有許多人到機場迎接。這是台灣人，不論是或不是運動員的運動精神，是一種非常高尚的精神。今天台灣有許多從世界各國來的新移民，他們之所以選擇移居台灣，可能是受到台灣社會寬容和尊重的文化影響吧，
但新住民的到來也大大改變著台灣人的世界觀。
從1624年台灣文化覺醒以來，融合不同來源的文化一直是台灣文化的基因，也是台灣這艘船未來航向的一個重要指標。因此，對於像台灣這樣新的國家，一個清晰的，思想層次上的「想像的共同體」在文化融合過程中是必須並且非常重要的，因為它能清楚映照出臺灣未來的方向，有利團結台灣人往前航行。此外，
理解台灣歷史的過程是凝聚「相像共同體」過程中最重要的想像，歷史不僅只有史實的累積而已，最重要的是，要能呈現出台灣的主體性、台灣人的世界觀以及價值觀。台灣的歷史觀、文化和主體性，在生活中互相牽動、交錯中形成。
就如美國之音中文網的YouTube影片，在2020年訪問一位藍營的第三代霍先生：
… 我（霍先生）後來發現其實民族是因為當地人的利益，或當時所受的苦難或壓迫，出於共同目的而慢慢形成的。我認為我現在既然在臺灣，而我的利益和臺灣有重疊的地方，我就認為自己是臺灣人。……所以我會覺得，台灣目前不是一個正常穩定的國家、一不小心它可能就從我眼前破碎、幻滅了。所以格外需要每個人出來，去捍衛自己的國家安全、自己的主體性和價值、民主自由的價值。所以我才會覺得缺我不行，只要能夠跟加強台灣的民主性和獨立性的事，我都會想去做。我已經把我的身份定義為愛國者。
所以在台灣真真實實的生活，是促成霍先生認同台灣人身分、台灣人的價值觀、台灣的民族主義的主要因素。或者像去年11月24日是台灣棒球隊贏得世界冠軍的時刻，Youtube影片Taiwan Dreamer適時提醒了我們在六年前的同一天，我們自己公投否決了以台灣全名申請加入所有往後的國際賽事。
這幾年台灣棒球員，如陳鏞基、潘傑楷、陳傑憲，將那「刻在心底卻在球衣上看不到的名字」，台灣，呈現在全世界球迷的眼中。（資料照）
因為國民黨威脅國人以及運動員們，聲稱如果這個提案通過了，臺灣將會被永久禁賽，運動員會失去參賽的機會。這當然不是完全的真話，因為提案通過只會增加我們外交人員在談判中更有彈性。這個公投的失敗，不可諱言，是全體臺灣人對自己前途沒有信心的表現。然而，
這幾年台灣棒球員，如陳鏞基、潘傑楷、陳傑憲，令人動容的努力，將那「刻在心底卻在球衣上看不到的名字」，台灣，呈現在全世界球迷的眼中。
台灣人的韌性，不因失敗而退縮，在這個事件充分展露出來。在這裡，我們看到台灣人認同，台灣意識以及民族主義。確實整個「本土化」浪潮是從民眾的生活中拓散出來的。相比之下，民進黨只有「支持」的消極態度。
我的台灣史、台灣文化必須要能越過二二八，進入日治時期。雖然我對在日治時期一般台灣人的生活細節並不清楚，但這並不會妨礙我理解日治時期中，比較政治面的台灣文化或台灣史，因為這些資料在Wiki或Youtube中可以找得到。由這些資料透露出，至少有兩個資訊特別引起我的注意：
（1） 早在1920年代，不同意識形態的政治人物，如蔡培火和謝雪紅分別提出「臺灣是台灣人的台灣」和「台灣獨立」的主張。謝雪紅，這位台灣共產黨的創立人之一，是公認台灣的第一位女性革命家。謝雪紅也是我個人非常尊敬的一位先輩、前賢。她在中國雖被嚴厲批鬥，仍對台灣提出警告：「如果中共佔據臺灣，將會有再一次的二二八」，她的警告和中共這幾年經常宣稱「解放台灣後，台灣人會被關進類似新疆教育營」一致。
（2） 1919年後的「民族自決」原則，是激起在日治時期台灣政治活動的原因之一。例如，在台灣民眾黨的三大主張之中就隱含著這個原則。
台灣作家楊双子（左）創作、台灣譯者金翎（右）翻譯的《臺灣漫遊錄》奪得第75屆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大獎。（圖片擷取自美國國家書卷獎官網）
最近幾年，一些年輕的作家也積極地書寫日治時期的歷史小說，像楊雙子的「台灣漫遊錄」，也激起相當大的迴響。所以對我來講，台灣文化一直有一條明顯連接著日治時代直到今日台灣的民主鏈條，我稱之為台灣文化的通天脊柱：
林獻堂、蔣渭水、謝雪紅、楊逵、吳濁流、鍾肇政、陳澄波、自由中國、鄭南榕、黃信介、施明德、李登輝、蔡英文、戴資穎、妮妃雅、台灣的棒球隊…等等 。
蔡英文總統2020年順利連任成功。（資料照）
從1996年以來，特別是蔡英文的兩任總統期間，國際局勢、中共國勢以及台灣內部社會急遽變化，讓台灣人的身分認同更形急迫。回想馬英九的八年親中政策，結果是：他下台後，認同台灣的人，比例竟高達六、七成，這也表示住在台灣，生活在這樣的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的社會是我們長期追求的果實，並由此認同台灣是再自然不過了。但是對一部份的台灣居民來講，由於中國文化、血緣的困惑，認同台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對我來講，「小孩為何要學歷史？」這個教育問題的答案再明白不過了。
歷史課要讓小孩從生活的經驗上理解台灣文化的內涵和特質，能從生活中逐漸建立台灣的主體性，台灣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
對一個民主國家來講，我這樣的看法和主張，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回歸正常國家的正常教育，和「去中國化」一點關係都沒有。顯然「去中國化」是一個貼標籤的手法罷了。
至於中國史在教育裏頭的位置，我建議將他放在世界史裡，和美國、歐洲、日本史等作為培養學生的世界觀教材的一部份。在「概念民國」的序言裡，楊照說
中國史是台灣史的重要部份，…不理解中國史，拿掉了這部份，就不是完整的台灣史。
這樣說法的重點是要將中國史放在台灣史課程來教，這是我非常不同意的。我反對的理由中最主要的是這樣的規劃，很容易形成台灣文化是「大中華文化」或廣義的「中華文化」的一部份的誤解，更增加認同的困惑，因此這樣的做法也會傷害到台灣。我在四－２部份會詳細說明我的看法。
我感覺教育要跟隨著社會發展的腳步，融入台灣的社會裡。有些課程應揚棄傳統考試的教學，教學要能多元化。我們應該儘量鼓勵小孩將自己的想法書寫出來。捕捉自己想法並能準確表達下來，是我們自己訓練思想的方法。這也是我們在教育中，主張教白話文的最主要原因。雖說現在許多大學生思想零碎化，但補救的辦法並非是讀多少篇文言文就有用。讀文言文不是訓練思想或道德的適當方式，將這些連在一起是對邏輯訓練完全不懂的人的誤解。
（作者為中研院院士、台大數學系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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