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諺樺

最尊貴的閣下，

您已經看多了那些自稱能夠做出戰爭機器的傑出發明家，但其實他們的發明無異於普通的武器。我並沒有任何偏見，但盡力地向最傑出的閣下您揭露我的秘密，若您方便的話，我將告訴您我能夠設計製造的物件。——李奧納多．達文西，1484^１

紅色粉筆畫的肖像，畫於大約1512年至1515年，被廣泛視為最初的達文西自畫像。（維基共享）

1484年，那位現代人最熟知的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寫了一封求職信給米蘭公爵路多維科．斯弗札（Ludovico Sforza, 1452-1508），為了在米蘭宮廷謀求一職，李奧納多列舉十項他能夠製造的物件其中包含：輕巧又堅固的橋樑、在圍城戰時所需的設備、摧毀岩石上堡壘的轟炸技術、易攜帶的迫擊砲、挖掘密道的方法、堅不可摧的戰車【圖一】、美觀又實用的大砲、投石器和各式防衛、進攻型武器、可攻可守的戰艦，而在和平時期，他能設計各式建築；列舉這十點事項後，李奧納多寫到他也擅長使用青銅、赤陶等材料製造雕像，最後才輕描淡寫地寫道，他也像其他畫家一樣會畫畫。^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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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達文西所設計的戰車。Leonardo da Vinci, Drawing, c.1485, paper, 17.3×24.5 cm, The British Museum. （source: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P_1860-0616-99 ）

這封信可能跟我們想像中達文西與他的才能差非常多，那個被稱為文藝復興三傑之首的達文西在求職寫自傳的時候，好像只把畫畫當作附加事項一般放在信的最後面；但或許我們能夠循著文藝復興的宮廷這個主題，就能了解這位著名的藝術家為甚麼會如此寫他的履歷信。

宮廷藝術家的工作內容及待遇

宮廷藝術家（或是宮廷畫家）這樣的稱號並不存在於文藝復興的宮廷中，藝術家（特別是畫家）在北歐宮廷中的頭銜通常是貼身僕從（valet de chambre），在義大利宮廷則是王室家臣（familiaris），從這兩個頭銜皆能看出這項職務在宮廷生活中，與他們的主子是多麼的貼近；³ 而正是因為這份貼近感，使得畫家在這個時期得到與其他工匠不同的地位。

當我們打開求職網站時，我們會在意的是工作內容以及薪資，文藝復興包含之前的王公貴族（和他們的財務長）會根據一位藝術家的才華與名氣給薪，也因此宮廷畫師的起薪差異範圍非常廣，例如皮薩內羅（Pisanello，c1380/1390-c1450/1455）在拿坡里宮廷任職時年薪約400達克特（ducat），而卡西摩．圖拉（Cosimo Tura，c1430-1495）在費拉拉宮廷時的年薪約60達克特。⁴ 有趣的是，宮廷畫師的月薪並不包含他待在宮廷時所畫的作品，也就是說，藝術家所服務的這位王公貴族必須另外花錢請他畫畫，而貴族付給他的月薪買的並不是他在宮廷內做的作品，而是能供貴族隨時使用藝術家的能力。⁵至於待遇的部分，從現代的眼光看來真的是非常的優異，由於藝術家是貴族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幾乎是貴族家庭的一份子，因此這份工作是包含三餐以及住宿的，每年還能夠得到一件新衣；另外，藝術家也可以得到免費的健康保險，也就是生病時可以免費看醫生；最後，若藝術家不幸往生，他的遺族能夠繼續得到相同的待遇。⁶

至於工作內容的部分，宮廷藝術家所需要做的工作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基本上，一旦王公貴族有任何跟圖畫設計相關的需求時，這類的工作都會落到宮廷藝術家頭上；除了偶爾幫貴族畫些肖像畫外，他們更常做跟室內設計相關的工作，舉凡設計壁畫、壁毯、椅套跟各種餐具，在重要的節日與慶典時，他們也負責美術設計的工作，比方各式旗幟、慶典服飾、放在馬匹上的裝飾、拱門、馬上長矛比武的裝備、糕點設計還有所有可以想像到的裝飾，都是由宮廷藝術家與他的專業團隊負責製作。⁷沒錯，宮廷藝術家在慶典時就是個導演兼製作人。

而在達文西的信中，除了上述工作內容外，達文西亦多描述能夠擔任武器設計與工程師的角色，這說明了米蘭宮廷的一大特色：強大的軍事能力。米蘭宮廷自中世紀以來就以強盛的軍隊聞名，這也就是為什麼達文西在信中對於武器製作與各式戰爭工程描述的更加鉅細靡遺，因為他深知比起能夠畫出漂亮的畫作，米蘭公爵可能更需要軍事方面的人才，這也和我們現在寫履歷的方式相似，求職者往往得了解一間公司對於職位的需求，再加以修改履歷。

【圖二】達文西所設計的騎馬像。Leonardo da Vinci, A design for an equestrian monument, c. 1485-8, pen and ink, 14.8x 18.5 cm, Royal Collection Trust. （source: https://www.rct.uk/collection/912358/recto-a-design-for-an-equestrian-monument-verso-studies-of-flowing-water-a-cross ）

此外，雖然達文西並不以雕塑聞名，但是在信中他將創作雕像的技能列在繪畫之前是有其原因的，因為米蘭公爵最初是為了找一個能夠製作大型騎馬雕像的藝術家，才會開出這個職缺的，而這件騎馬像對米蘭宮廷來說是個鞏固政權的視覺證明：斯弗札並不是傳統的米蘭統治家族，由於原來統治此地的維斯康蒂家族（Visconti）未能留下有合法血統的男性繼承人，在一番爭鬥後，斯弗札家族透過婚姻的方式得到米蘭的統治權，⁸ 也因此斯弗札家族在他們委託的藝術作品中，也就經常性地強調斯弗札與維斯康蒂之間的連繫；基於相同的理由，路多維科．斯弗札希望能夠找到一位擅長青銅雕塑的藝術家，為斯弗札的第一代米蘭公爵法蘭切絲科．斯弗札（Francesco I Sforza, 1401-1466）製作青銅騎馬像，因此路多維科便向為米蘭提供資金、佛羅倫斯的梅蒂奇家族詢問有沒有合適的藝術家；⁹抵達米蘭後的達文西確實做足功課準備這尊雕像【圖二】，然而，最後原來要用來製作這座騎馬像的青銅，被調去給費拉拉的艾斯特家族（Este of Ferrara）製作加農砲。¹⁰

宮廷藝術家與當地藝術家的關係

當達文西來到米蘭時，他還是位年輕藝術家，雖然我們並不清楚最終達文西是否真的有製作信中描述的那些武器，但藝術史學者知道的是，達文西在米蘭完成的第一件畫作並不是為路多維科．斯弗札而做，而是為當地的宗教團體創作的祭壇畫【圖三】，¹¹ 而這也帶到了一項宮廷藝術家的特權，也就是能夠在當地接洽委託。

【圖三】達文西在米蘭完成的第一項作品，是由始孕無玷協會（Confraternity of 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委託的一系列的祭壇畫，其中包含位於英國國家畫廊版本的《岩間聖母》。Leonardo da Vinci, The Virgin of the Rocks, 1452-1519, oil on poplar, thinned and cradled, 189.5×120 cm, National Gallery, UK. （source: https://www.nationalgallery.org.uk/paintings/leonardo-da-vinci-the-virgin-of-the-rocks ）

從中世紀以來，藝術家能夠接受委託的範圍是有限的。歐洲的行會（guild，近似於現代的同業公會）系統便相當發達，每一個城市的行會都會對當地的相關產業做出一系列的法律規範，其中最常見的就是為了要保護當地產業，而禁止外國或其他城市的商人與工匠在自己的城市販賣產品，而在藝術家的例子裡，非本地出身或未在當地註冊的藝術家是禁止招攬生意的，但這卻有一個例外，也就是當地的貴族所雇用的外來藝術家。¹²

在宮廷裡生活的藝術家們享受的並不只是固定薪資以及各種優渥待遇，由於這項職位是由貴族們給的，宮廷藝術家有著脫離當地階級制度的可能性，正如達文西的例子中，身為一介外人的達文西能夠在米蘭當地為其他人畫畫，都是因為這項特權；有趣的是，米蘭宮廷傳統上其實更喜歡用米蘭當地的藝術家作畫以及設計，但深受佛羅倫斯影響的路多維科比起他的前輩們更願意嘗試其他藝術風格，¹³ 另一方面，達文西與他的佛羅倫斯風格確實在米蘭颳起一陣旋風，對當地的藝術家而言，這位外來的宮廷藝術家的來到正是讓他們能夠學習新的繪畫技術的機會。¹⁴

【圖四】位於恩寵聖母修道院的《最後的晚餐》，上面中央的是斯弗札的家徽──維斯康蒂家族的黑蛇與神聖羅馬帝國的鷹。Leonardo da Vinci, The Last Supper, c. 1494-1498, tempera on gesso, pitch, and mastic, Santa Manria della Grazie.（維基共享）

由於米蘭面對逐日強大的法國威脅，達文西最終於1499年離開米蘭，除了《岩間聖母》外，他也為米蘭公爵贊助的恩寵聖母修道院（Santa Manria della Grazie），繪製了大家熟知的《最後的晚餐》【圖四】，而在這件大型壁畫之上，達文西繪製了米蘭公爵斯弗札的家徽。從達文西的信件中，能夠討論的不僅止於文藝復興時期的宮廷藝術家的生活環境，從達文西的例子當中，我們更可以感受到贊助者的角色在藝術作品創作中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其他藝術家如何從一位外來的藝術家的作品中吸取不同的風格，最後體現在當地藝術家的作品中，了解宮廷藝術家並不只是為了瞭解當時的政治與經濟脈絡，由於藝術贊助者很大程度地影響藝術作品最終的模樣，透過藝術家與贊助者／宮廷的互動，更能了解藝術史的不同面向。

1.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To Ludovico Sforza, Duke of Milan. Accessed July, 15th, 2023. https://courses.washington.edu/tande/med/leo.htm.

2. Ibid.

3. Martin Warnke, The Court Artists: On the Ancestry of the Modern Artist, trans. David McLintock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114-5.

4. Alison Cole, Art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Courts （London: George 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95）, p. 37.

5. Warnke, The Court Artists, pp. 116-7.

6. Ibid, pp. 128-32.

7. Cole, Art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Courts, p. 41.

8. Evelyn Welch, “Patron, Artists, and Audiences in Renaissance Milan, 1300-1600,” in The Court Cites of Northern Italy: Milan, Parma, Piacenza, Mantua, Ferrara, Bologna, Urbino, Pesaro, and Rimini, ed. Charles M. Rosenber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39-40.

9. Cole, Art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Courts, p. 99.

10. Ibid, p. 102.

11. Welch, “Patron, Artists, and Audiences in Renaissance Milan, 1300-1600,” pp. 47-48.

12. Warnke, The Court Artists, p. 145.

13. Welch, “Patron, Artists, and Audiences in Renaissance Milan, 1300-1600,” pp. 41-42.

14. Cole, Art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Courts, p. 98.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漫遊藝術史 達文西的求職信──文藝復興的宮廷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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