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然
「年輕女士剛把她的右手放入阿諾菲尼的左手,他正要把右手放在她的手上,是一種兩人結合的莊嚴表徵。畫家可能應邀以見證者的身分,把這重要的時刻記錄下來,就像公證人的職責一樣。這說明了為甚麼大師把他自己的名字放在畫中一個顯眼的位置上──後面那片牆中央寫著行拉丁文:“Johannes de Eyck fuit hic"(范艾克曾在現場)。」—E.H.貢布里奇1
【圖1】Jan van Eyck, Arnolfini Double Portrait, 1434, oil on oak, National Gallery, London.(維基共享)
這位女子身穿鮮綠色的袍子,一手扶著稍稍隆起的腹部,身旁的男子牽起了另一手,他身著深色天鵝絨裁製的袍子,嚴肅地看向左前方,他們站在一張頂著紅色帷幕的床前,腳邊毛茸茸的小狗看著我們。雖然比不上《蒙娜麗莎》,《阿諾菲尼的雙人肖像》也是世界數一數二的名畫,但在這樣簡單的描述背後,這些現代人眼中再也明顯不過的婚姻要素,卻讓藝術史學者們傷透了腦筋。
圖像學之父艾爾文.潘諾夫斯基(Ewrin Panofsky, 1892-1968)對這件《雙人肖像》的解讀,基本上訂定了現代觀眾是如何看待這幅畫作。在〈楊.范.艾克的阿諾菲尼肖像〉中,潘氏認為這幅畫作刻劃了喬凡尼.德.阿里哥.阿諾菲尼(Giovanni di Arrigo Arnolfini, ?-1472)與珍妮.奇納米(Jeanne Cenami, ?-1480)的婚姻。他從歷史文件中找到對於這幅畫的敘述:「因忠貞結合的一男一女的婚姻」,2並推敲出阿諾菲尼與其妻子的牽手姿勢,在當代習俗中具有法律作用,這是婚禮儀式重要的一環。而「畫家本人在場」這句話,可被當作證婚人的描述。畫中其他的物件,也暗示了婚姻的場景:狗是常見的忠誠的象徵,吊燈上唯一點燃的蠟燭代表了上帝的在場,兩人後方聖瑪格莉特雕像,則是孕婦的主保聖人(patron saint)等等。同時,他也指出珍妮隆起的腹部,並不代表了她懷孕了,這只是當時常見繪製女性的方式而已。
而這樣看來過於直觀的解讀,被後世的學者們挑戰。比方學者豪爾(Edwin Hall)認為這只是訂婚儀式而非結婚典禮。而卡羅(Margert Carroll)則認為,這是一幅刻劃夫妻財產轉移的證據文件。然而史密斯(A. Smith)指出,如果這真的是一幅記載重要場合的畫作的話,為什麼畫家只寫下了年份而並未註明日期。3 從潘氏1953年發表文章以來,不斷的有學者提出新的解釋,但卻始終沒有定論。
1998年,當時的英國國家畫廊的研究員洛恩.坎貝爾(Lorne Campbell)在自家的圖錄中,對《阿諾菲尼的雙人肖像》做了全面性的研究。從非常基本卻非常詳細的描述(風格分析),到最新的科學分析(包含紅外線檢測、X射線檢測),裡裡外外對這幅畫作做了一次完整性的檢視。其中坎貝爾花了六頁的篇幅,整理出畫中人物的關係。
根據坎氏的研究,1434年的時候,范.艾克所在的布魯日總共有五位阿諾菲尼,而他們全都來自於義大利路卡(Lucca)的商人家族阿諾菲尼。在經過一番梳理之後,坎貝爾指出《雙人肖像》裡的最有可能是喬凡尼.德.尼可拉歐.阿諾菲尼(Giovanni di Nicolao Arnolfini, ?),以及他的妻子寇絲坦札.譚塔(Costanza Trenta, ?),而非潘諾夫斯基認為的喬凡尼.德.阿里哥.阿諾菲尼與珍妮.奇納米。因為阿里哥直到1447年才結婚,而《雙人肖像》上記載的年份是1434年,若這幅畫真的是描繪婚姻的作品的話,那肯定不是阿里哥的婚禮——那對他來說太早了,因此可能性就落在了於1426年結婚的尼可拉歐身上。4
但就在學者以為,終於找到了對這幅畫的解釋時,坎貝爾卻發現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雖然尼可拉歐.阿諾菲尼和寇絲坦札.譚塔確實在1426年就結婚了,但就在這幅畫完成的前一年,也就是1433年時,寇斯坦札的母親在一封信寫道說她的女兒已經過世了。5若這封信件的描述是真的的話,那麼畫中的女性到底是誰呢?
對於這樣的疑問,坎貝爾只提供了一個不盡如意的解釋:《阿諾菲尼的雙人肖像》畫的是義大利商人喬凡尼.德.尼可拉歐.阿諾菲尼與他的第二名妻子的肖像。雖然藝術史學者從未發現任何資訊指出尼可拉歐再婚過,但這似乎是個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6
時間來到2003年,藝術史學者瑪格麗特.L.寇斯特發表了一篇名為〈《阿諾菲尼的雙人肖像》——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法〉,她提出了一個非常簡潔的答案:是的,這幅畫中畫的就是尼可拉歐.阿諾菲尼以及已經過身的寇絲坦札.譚塔。在這篇文章中寇斯特重新整理了自潘諾夫斯基、坎貝爾到近期對雙人肖像的研究,並且認為這幅畫的內容,就是在紀念尼可拉歐心愛的妻子——已過世的寇絲坦。
與過往的研究不同,寇斯特重新思考了《雙人肖像》的時空背景——十五世紀的法國文化。此時的未婚女子(包含新娘)通常留著長髮的髮型,只有已婚婦女會像《雙人肖像》中的女子那般,將頭髮盤起。而在注重禮節的法國宮廷環境中,衣服的顏色是具有象徵意涵的,綠色與藍色的衣服組合,被認為是被愛以及忠貞的象徵。7
【圖2】Basel Master of 1487, Portrait of Hieronymus Tschekkenbüurllin and Death as a skeleton, 1487, varnished tempera on panel, Öffentliche Kunstsammlung Basel.
另一方面,將生者與死者並置的圖像在當時並不罕見。如藏於巴賽爾美術館的一幅雙摺畫中【圖2】,藝術家就將一位男子與處於腐爛階段的骷髏放在一起。而事實上范.艾克也確實在畫中放了許多提示,試圖告訴我們右邊的女子可能已經過世。8
巨大的燭台上,其實有兩根蠟燭,左邊靠近阿諾菲尼的蠟燭仍然燃燒著,但是在右邊,也就是靠近女子的那側的蠟燭,卻已經燃燒殆盡,而只剩下見底的融蠟了。9
而在正中間的鏡子的外圈,畫有12幅耶穌受難場景的圓形纖細畫,靠近阿諾菲尼的六個場景畫的都是耶穌仍然在世的圖像:從花園中的苦惱(緊接著最後的晚餐的故事場景)到耶穌在十字上受難,靠近女子那邊則是耶穌死亡後的場景,包含放下十字架到耶穌復活圖。10
【圖3】Brass Rubbing, 1384, paper and wax, V&A Museum, London.
此外,寇斯特指出在男女腳邊的狗,並非傳統上理解的是婚姻忠誠的象徵,在中世紀到文藝復興的棺材上,會放置所謂的死像(effigy),這樣的雕像或是黃銅平雕中【圖3】,狗經常出現在女性死像的腳下托著主人的雙腳,或像《雙人肖像》中的那隻小狗那般陪伴主人。11
而在文章的最後,寇式以感性的筆調寫下了她對那雙爭議不斷的手部姿勢的解讀:雖然喬凡尼確實地抓住了他的妻子,然而寇絲坦札卻沒有好好抓住她的丈夫,讓他輕易的溜走了。12
這篇文章就在這樣感性的字句中結束了,而我們是否真的找到了《阿諾菲尼的雙人肖像》真正的解釋呢?或許有,或許沒有,藝術史研究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唯一解釋,最新的文章不一定會比過去的研究還要有說服力,或許過個幾年又有人找出新的歷史證據推翻寇斯特的解讀,但是從今天開始,我們能夠重新看待每一幅我們習以為常的圖像,或許我們能夠提出有趣的疑問,並且找出不同於過往的解釋。
1. E.H.宮布利希著,雨云譯,《藝術的故事》(臺北市:聯經出版,2000),頁243。
2. Erwin Panofsky, “Jan van Eyck’s Arnolfini Portrait,” The Burlington Magazine for Connoisseur 64, no. 372 (1934): 118.
3. Lorne Campbell, The Fifteenth Century Netherlandish Scholls (London: National Gallery Publications, 1998), 198-201. See also: Margaret D. Carroll, “‘In the Name of God and Profit’: Jan van Eyck’s Arnolfini Portrait,” Representations, no. 44 (1993).
4. Campbell, The Fifteenth Century Netherlandish Schools, 193-6.
5. Ibid, 194.
6. Ibid, 201-4.
7. Margaret L. Koster, “The Arnolfini Double Portrait: A Simple Solution,” Apollo 449 (2003): 6-9.
8. Ibid, 10.
9. Ibid, 11-12.
10. Ibid, 12.
11. Ibid, 11.
12. Ibid, 13.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漫遊藝術史 重新觀看一幅名畫——楊.范.艾克的《阿諾菲尼的雙人肖像》
編輯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