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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柑仔店》十九世紀的多語神人:默作凡德

默作凡德對使用各種語言來作韻文有特別的偏好,除了中文詩以外,他常常用其他的外文作押韻的聯句,也用各種語言翻譯同一首詩;也用各種語言寫同一張賀卡,或同一分文件。

祝平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波隆納大學的檔案館有一份Giuseppe Gasparo Mezzofanti (1774 -1849,圖1)的檔案。Mezzofanti出生於波隆納,是位「多語神人」(hyperpolyglot)。據說他精通三十種不同的語言,而中文是其中之一。館藏中的唯一中文史料,便來自他的檔案。「默作凡德」是他自取的中文名字,見於他寫給一位中國神父中文詩的落款(圖2)。

圖1 黙作凡德像,見:The Life of Cardinal Mezzofanti.

圖2 默作凡德的中文詩作,原藏於波隆納大學檔案館,作者攝。

默作凡德雖謙稱這首詩為「俚句」,但其中有幾個難字,如「䤼」、「劕」、「鐀」;而詩末典出《山海經》的〈海內經〉的「璿瑰」,更顯示默作凡德的不凡中文素養。這首「俚句」顯然有炫學的成份。不過,「䤼」、「劕」、「鐀」分別是「線」、「質」、「匱」的俗體字,這是否反映著教他中文的人,是俗字用得較多的底層士人信徒?但能研讀古典經書的默作凡德,是否以俗字配俚句,並暗藏著古經的用典,以彰顯自己對於中文的掌握?

默作凡德對使用各種語言來作韻文有特別的偏好,除了中文詩以外,他常常用其他的外文作押韻的聯句,也用各種語言翻譯同一首詩;也用各種語言寫同一張賀卡,或同一分文件。該檔案保存了默作凡德學習語文的踪跡:抄和譯。其中的中文材料,透露出這位神人如何學中文;並以中文命名,來彰顯自己為神的僕人,人的善牧之身分。

默作凡德出身於木匠家庭,父母親並未受過良好的教育。據說他幼時聽到對街學校教授的希臘文和拉丁文,便能記誦。這個神奇的故事,簡直是禪宗六祖惠能的義大利版。又傳言默作凡德曾為了聽兩位外國死囚的告解,而在一日之間學會了他們的語言。雖然他自認其語言天分乃是神蹟,但其實他自幼便在教會為貧童所立的學校上學,並展露頭角,負責學校的教士因而建議他父親讓他接受更高的教育。1773年耶穌會解散後,許多曾在外國傳教的耶穌會士避居於當時為教宗國(Papal States)領地的波隆納,並成為默作凡德學習語言的教師。他又學會了許多不同的歐洲語言和阿拉伯語。多語的比較,讓他能很快掌握一個語言的字彙和結構。在23歲時(1797),他成為正式的神職人員與波隆納大學的阿拉伯語教授。然而,就在前一年(1796),拿破崙征服了義大利北部,並在次年要求波隆納大學的教授宣誓效忠於法國在義北成立的共和國。默作凡德因拒絕宣誓而於1798年喪失了教職。其後,北義處於法國和奧匈帝國間的征戰之中,身為教士的默作凡德也在戰時行各種善功。他聽告解、教貧童、在醫院照護傷兵。默作凡德不止是位語言學者,也是位善牧。他充當各色人的通譯,成為疏通巴別塔的棧樓;也因不斷聽各種外方人的語言,使他仿如一座肉身的巴別塔。

1831年,默作凡德來到羅馬為教皇額我畧十六世(Gregory XVI, 1765-1846)服務。羅馬本身便是一座巴別塔;它是萬國朝拜的殿堂,也是傳播福音至全世界的樞紐。默作凡德接觸到各國人士,聽到各種口音。1832年,他應後來的兼任南京教區宗座署理羅類斯(Bishop Lodovico Maria Besi, 1805-1871)之邀,拜訪了馬國賢(Matteo Ripa, 1692-1745)於1732年在那不勒斯創辦的「中國書院」(Collegio dei Cinesi),開始學習中文。據聞,他因用功過度,得了熱病,忘了他以前所學會的外語。次年,他成為梵蒂岡圖書館的主任(Primo Custode)。多虧曾駐澳門的傳信部(Sacra Congregatio de Propaganda Fide)教務副代辦翁璧玉(Raphael Umpierres)的安排,在1830年代中後期,中國書院送他們的中國學生到羅馬。默作凡德約在此際與中國學生互動,花了四個月的時間重拾中文。翁璧玉謂從1837年後,默作凡德便已通曉中文。他的英文傳記作者Charles William Russell (1812-1880)曾在1843年見證他以中文(可能是廣東話)和中國來的年輕修士交談。有趣的是,默作凡德對中文的看法。他一般以耳朶和記憶學習語言,但他認為中文是一種視覺語言(eye-language),指的應該是中文不是拼音文字,學習的方式不同以往,因此特費工夫。

額我畧十六世是默作凡德的恩庇人,他喜歡默作凡德的語言能力,甚至以此展演,取悅各地來訪的貴賓。額我畧十六世於1846年去逝,默作凡德則病逝於1849年。身為樞機主教的默作凡德,在當時依然騷動的義大利革命年代中,繼續擔當皈依猶太人和外國人告解師的任務,盡守他善牧的職責。1857 年,教宗庇護九世(Beatus Pius IX, 1792-1878)購買了默作凡德多語種的藏書捐贈給波隆納大學圖書館,伴隨著他一生的語言圖書,最終又回到他心愛的故鄉。波隆納大學也因而有一間以他為名的檔案室,紀念他的貢獻。

這些文獻都是默作凡德重拾中文以前的文獻,所以很可能不是他負責教務以後的工作檔案,而是他學習中文的材料。檔案中有《申爾福經》(圖3)與《解罪經》(圖4)經文之拼音。此二經文屬基本教義,為司鐸與信徒入教時所當知,是相當普及的文本。默作凡德應是藉由在羅馬的中國教士之助,學習中文讀音。

圖3 《申爾福經》經文拼音,藏於波隆納大學檔案館,作者攝。

圖4 《解罪經》經文拼音,藏於波隆納大學檔案館,作者攝。

默作凡德檔案中有幾份布店的「訪帖」,這或許和他學習「視覺語言」有關。「訪帖」的主要功能是防偽,控訴他店仿冒。在提醒顧客分辨商品的品質之際,訪帖也成為廣告,用以招徠顧客。這幾張「訪帖」也類似偽冒,內容相近。默作凡德也許用之學習分辨相近的中文語意。這與Carlo Ginzburg以莫瑞里(Giovanni Morelli, 1816-1891)為例,從細微差異辨識藝術品的真偽,討論史學方法相仿。二者皆從細節,分別意義(或作品真偽)的差異。如果可以接受我在此的推測,那麼默作凡德檔案的中文資料,提供了這位「語言神人」前所未知的外語學習法。

圖5 大成元記布行「訪帖」,作者攝。

默作凡德的中文修為到底如何﹖或許可由前引的小詩中略窺一二。他署銜「中丞」。清朝已無「中丞」之職,雖然當時人仍以之稱呼督撫等地方大員。「中丞」原為漢朝「御史大夫」的屬官「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祕書,外督部刺史,……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默作凡德於1838年晉升為樞機主教,兼梵蒂岡圖書館主任,並在傳信部負責和中國教團、禮儀與書檢的相關事務。自署「中丞」,恰如其分地彰顯了他的地位和他使用中文古典的能力。

Mezzofanti自譯其名為「默作凡德」,亦謂精工,恰合於他天主教徒的身分。《聖經》中關於言辯最重要的篇章在〈約伯記〉。約伯行義,卻受盡苦難,他亦知「人於上帝前,安能爲義?若欲與辯,千難答一。」 (伯 9:2-3)之理,但仍「欲與全能者言,與上帝辯」(伯13:3)即便知道「我雖言之,我憂不解;我若不言,我憂其離我乎?」(伯16:6) 「我今自訴,必得稱義。有能辯折我者,我當緘默。」(伯 13:18-19)欲與上帝一言。最終,上帝從風中諭約伯:「孰以無知之詞,晦我意旨乎?」(伯 38:2)並以祂的威能與創造之奧秘面折約伯。這些人難以理解的奧理,不過上帝之凡德。在至高無上、無所不在、全知全能的天主之前,人的語言不能傾訴其萬一,唯有沉默謙卑,難與爭辯。天主行事立功,皆默作不宣;惟「默啟」人明悟,終如約伯一般,悟入上帝之奧秘。

然而,言語乃人之所以為人之屬性。為了讓人能夠言語,上帝在人身上創造了特別的功能:「生人竒舌,無骨而能多動。……唇亦有多用。或開,或閉,或撮,亦有各種聲音不同之効。口極圓……如半球形……便于轉動。夫禽獸所以遠不逮人者,無唇,無上合半球形。喙皆尖長,視人口之平面者特異,安可同類而共論哉?」人類說話的器官,不但有異於動物,且「造物者製人兩其手,兩其耳,而一其舌,意示之多聞多為而少言也。其舌又置之口中奧深,而以齒如城,以唇如郭,以鬚如樏,三重圍之,誠欲甚警之,使訒于言矣。」造物主無多餘之設計。從人身的構造中,上帝已為人類設下語言的功能:「俾之討論講習,會通歸一,于格致學問。」因此,《聖經》謂:「愚者緘默亦爲智,閉口亦爲哲。」(箴 17:28)。「人所以異物者,豈僅在能言剖異?而在推誠恊義,以無疚乃心,以無悖乃出者,之有以逈異于物也。」信與行才是人之所以為人之所在,而非僅是言辯。

天主教共行之「凡德」有「十四哀矜」之要項:「食饑者、飲渴者、衣裸者、舍旅者、顧病者、贖虜者、葬死者。」之形哀矜七端,與「啟誨愚蒙、以善勸人、慰憂者、責有過失者、赦侮我者、恕人之弱行、為生死祈天主。」之神哀矜。默作凡德作為一位年輕的神職人員時,便不時恭行這些日常善功。「愼勿行爾義於人前,令人見之。若然,則不獲賞於爾天父矣。故施濟勿吹角於前……惟爾施濟,勿使左手知右手所爲。」(馬6:1-3)「默作凡德」因而是人在無限天主之前的謙卑,亦是躬行實踐而不驕矜,「以溫柔之智,自善行而彰其工。」(雅3:13)

天何言哉?凡德默作。對一位天主教徒而言,還有什麼比「默作凡德」更能表達自己的虔信?

參考文獻

文理和合譯本《新舊約全書》(上海:大英聖書公會,1919)。

尚祜卿,《補儒文告》,收入:鐘鳴旦、杜鼎克、王仁芳編,《徐家匯藏書樓明清天主教文獻續編》(臺北:台北利氏學社,2013),冊4。

鄧玉凾譯述,畢拱辰潤定,《泰西人身說概》,收入:鐘鳴旦、杜鼎克、蒙曦編,《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臺北:台北利氏學社,2009),冊4。

Carlo Ginzburg, “Morelli, Freud and Sherlock Holmes: Clues and Scientific Method,” History Workshop, 9 (1980): 5-36.

Charles William Russell, The Life of Cardinal Mezzofanti (London: Longman, Brown, and Co., 1858). 本書的全文可見於一個學習語言的網站http://how-to-learn-any-language.com/e/mezzofanti/index.html

羅雅谷,《哀矜行詮》,收入:鐘鳴旦、杜鼎克編,《耶穌會羅馬檔案館明清天主教文獻》,冊5,頁1-256。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歷史學柑仔店】 十九世紀的多語神人:默作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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