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開講》原住民身分僅以血緣主義認定的謬誤

陳叔倬(原住民子女的漢父)

1月17日憲法法庭言詞辯論中,釋憲申請人提出「血緣是原住民身分的唯一條件」,強調不讓有原住民血緣者獲得原住民身分就是違反人權、侵害平等權。對此我提出相關歷史證據以及原住民族自治學理,來證明血緣主義的謬誤。

傳統中原住民各族的族人認定,即非血緣主義。台灣歷史中許多外人被原住民族認定為族人,甚至成為族中的領袖,如賽夏族獅里興社頭目日阿拐(1840-1903),原為閩南人,幼時經日家收養成為族人,擔任頭目後更成為跨族領袖,領導南庄事件。卑南族初鹿社頭目馬智禮(Matreli, 1887-1966),父母皆為閩南人,後為初鹿社長老收養,成年後擔任頭目調停卑南族與布農族近兩百年的殺戮,並在二二八事件中維護台東的秩序。過去千百年來原住民各族都曾經由自決程序接受外人為族人,誰說族人認定傳統是血緣主義?

卑南族初鹿社頭目馬智禮,父母皆為閩南人,後為初鹿社長老收養,成年後擔任頭目調停卑南族與布農族近兩百年的殺戮,並在二二八事件中維護台東的秩序。(記者黃明堂翻攝)

血緣主義是為了服務殖民統治。全球各殖民政府為了區隔被統治人群,以血緣標籤個人。台灣同樣是在日治殖民統治之後,才將族人身分與血緣牢牢綁在一起。依據日治《戶口規則》,家戶成員的種族註記嚴格地承襲自生父,就算被領養亦隨生父,唯有生父不詳者從其生母。但血緣主義在1980年制定公布《臺灣省山胞身分認定標準》時被修正,族人可主動拋棄原住民身分,於是身分取得需要申請,使得身分不再是絕對的血緣主義。其後再修正拋棄可不只一次,拋棄後可再申請、再拋棄。制度上當身分可申請、拋棄、再申請、再拋棄,就跟血緣主義漸行漸遠。持續強調血緣主義,是作繭自縛於殖民情境中。

訴求原住民身分是依循血緣的天賦人權,有違全球原住民族自治學理。各原住民族都訂有族人認定標準,而血緣並不是唯一的條件。以美國為例,美國的聯邦法並未規定原住民身分條件,族人認定屬各自治政府的自治權限。

1960年代美國聯邦政府曾經要求各原住民族必須將1/4血緣作為族人認定的必要條件,但後來取消,只有夏威夷原住民仍保留。1998年Cherokee族學者Russell Thornton統計美國各原住民族自治規章中的族人認定標準,得出21個自治政府要求1/2血緣以上,183個自治政府要求等於或小於1/4血緣,卻也有98個自治政府不設血緣條件,也就是說約30%的自治政府認為認定族人不要求血緣。而所有的族人認定標準都設有祖居地連結(relations to land)、群體意識(sense of community)等其他重要條件。這些條件都必須在申請身分前先齊備,不能身分取得後再補充。也因此,每一位族人都必須向自治政府提出申請,不因父母是族人就自然取得身分。

我國近年來在原住民立法委員主持下,多次修正《原住民身分法》。原住民立委主導的修正方向是將從姓/傳統姓名門檻築得更高,也就是限縮血緣。(本報資料照)

我國近年來亦在原住民立法委員主持下,多次修正《原住民身分法》。值得注意的是,原住民立法委員主導的修正方向是將從姓/傳統姓名門檻築得更高,也就是限縮血緣。我國《民法親屬篇》原本規定未成年子女改姓需父母雙方同意,為此當時的《原住民身分法》訂有離婚未成年子女經原母撫養者,可從漢父姓維持原住民身分。因這項條文,原住民社會發生許多假離婚詐騙原住民身分。但假離婚的效力僅適用於子女未成年時,該子女在成年後必須選擇改為原母姓才能維持原住民身分,若持續從漢父姓,戶政機關將取消該子女的原住民身分。《民法親屬篇》之後修正,離婚後取得撫養權之父或母可單獨決定子女的姓,為此原住民立法委員亦主導修正《原住民身分法》,取消未成年子女可從漢父姓取得身分的巧門。簡而言之,自從我國法律施行後,成年人以漢父漢母姓為原住民者,微乎其微,只有在1980年之前取得才可能。

我是漢父,我全家人都是原住民,只有我不是。周遭的原住民朋友都叫我原住民之父。這也是一個很好的邏輯辯證:是原住民僅會被叫原住民、只有不是原住民才會被叫原住民之父。我誠摯等待原住民族能儘快取得自主決定族人身分的權利,之後我或許有機會不再被叫原住民之父,而是被叫原住民。

僅以此文向我的前輩、是原住民之父也是原住民的日阿拐、馬智禮致敬。

(作者為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助理研究員、史丹佛大學人類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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