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一(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從事後諸葛的角度看,中國當初的防疫決策,都甚為有效;包括隱瞞疫情,以免國際究責。令人不得不說:中國對這隻病毒的理解甚深…真的不是你們實驗室裡漏/搞出來的嗎﹖當時西方科學家對實驗室洩漏假設幾乎全盤否定;至於病毒是人工基因工程的造物,更被視為是陰謀論。這令我十分震驚。這麼大的災難,總不會只是倒霉而已吧﹖當時看起來這似乎是大災難最可能的解釋,且有許多邊緣證據。例如武漢起疫之際,最初的染疫者和官方所宣稱的海鮮市場無關;找不到中間宿主;武漢的P4實驗室研究冠狀病毒的增能,且受到科學同儕的倫理質疑;中國最後將毀去相關病毒株,資料完全下架封鎖。如此有可能的假設,竟然在國際政治中被否認了,甚至連WHO都認為實驗室洩漏說極不可能。直到最近Anthony Fauci的e-mail被翻出來,再加上中美對抗,整個科學界好像才又慢慢地轉向。所以,疫情的造成和防疫究竟是科學還是政治?好像兩者皆是﹖好像只押一邊的話,往往會誤判﹖好像兩者那邊重,翹翹板便會往那邊偏﹖
編按:根據日前外電報導,白宮首席醫療顧問、美國國家過敏與傳染病研究院院長佛奇,5月25日終於口承認,透過非盈利組織「生態健康聯盟(EcoHealth Alliance)捐了逾60萬美元捐給中國武漢病毒研究所,共和黨人懷疑這筆錢用在病毒改造。《華盛頓郵報》取得佛奇的電郵紀錄,顯示「生態健康聯盟」主席達斯札克(Peter Daszak)曾在2020年4月18日發給佛奇的郵件中,感謝佛奇駁斥實驗室外洩的理論。(歐新社)
武漢封城那一幕最令我震撼。那是人類史上第一次,需要非常大的集中權力才能辦到。我猜那時全世界的人應都有相似的感覺吧。其後方艙分流,收輕症;趕建火神山專責醫院,十天內完成,以減低醫療體系的負載,更像在向全世界展現中國集權主義政體的威力。當時西方世界也許認為,這就是中國集權主義式的搞法吧﹖沒想到,沒多久意識形態與權力分配上很不一樣的西方世界,或是疫情日漸爆發的世界各國,在國家能力所及,也一個個進到大規模人流管制的警戒狀態。醫療崩潰和武漢初期也沒什麼不同;各個科技先進國家的準備不足竟和現在台灣相似。而各式各樣的防疫措施,都少不了權力集中,自然也常常受到自由主義者的抨擊。比較有趣的是,西方國家畢竟科學強,因著國俗民情,有著花招百出的抗疫/議策略。中國也許也有,但外人所知甚稀。而且中國大約三個月後便天下太平,嵩呼萬歲之聲,此起彼落。中共要人們記得的是體制的優越,將災難輕輕拂落。從事後諸葛的角度看,這場災疫無法證明集權體制的優越性,只是說明了防疫需要一定程度權力的暫時集中和社會的團結。
台灣因為警覺得早,再加上對中國多戒心,(如果換個黨,我相信腳本和現狀會很不一樣)大體採的是十九世紀以前就知道的辦法:把病毒隔離於境外;對內,時時警戒,加上等待疫苗策略,再加上一點運氣(去年有機會傳到社區,都阻斷了),就這樣我們守了很久。沒想到就在守到快有疫苗之前,功敗垂成。破口之一就是華航。事後很多人歸因於3+11的防疫改變,但是華航機師沒有打足疫苗可能也是很關鍵的因素。畢竟華航防疫表現的對照組是另一家航空公司,而不是整個台灣社會。(「近期華航累計5名機師確診COVID-19,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指揮官陳時中昨日批評華航機組員疫苗接種速度太慢,不過華航企業工會今日反酸醫護人員也打很慢。指揮中心發言人莊人祥今日回應,華航可以跟長榮航空比,長榮機師已有235人接種、華航僅有44名機師接種。」(4/24))看到高風險族群對疫苗的抵拒,真是令人心驚。這可能不只是政治意識形態上的分野,而可能是科學知識的缺乏﹖再加上也是華航所屬的諾富特旅館,竟未將檢疫者與一般住宿的旅客完全分開。那是第一次我覺得台灣的好運可能用完了,因為可能有無法查明和控制不明的感染源進到社區。後來萬華成為群聚感染的熱區,雖然感染源不見得和華航同源,但是至少說明了社區感染已經開始。其後母親節的一波餐聚,到了月中開始爆發。這個時候,中央指揮中心到底要不要加強管制,已經進退兩難,打亂了原本可能預設的腳本。
沒想到就在守到快有疫苗之前,功敗垂成。破口之一就是華航。事後很多人歸因於3+11的防疫改變,但是華航機師沒有打足疫苗可能也是很關鍵的因素。畢竟華航防疫表現的對照組是另一家航空公司,而不是整個台灣社會。(資料照,華航提供)
從目前各地的回報,可以看出來台灣的防疫在很多地方還沒有準備好。有不少人問講好的超前部署呢?為什麼社區傳染都抓不出來呢?超前部署和懷疑社區存在病毒的論點一直存在著相似的兩難:既然部署了,就不會是超前;既然沒有部署,那就不會超前。即使我們有一年的整備,台灣大體和其他的社會一樣,無法超克所謂「超前部署」的內在矛盾,難以預見病毒來襲的種種細節,政府只是以此說辭安定民心而已。對於防疫所可能觸及的專業社群利益(如醫師、公衛學者和醫檢師)、物質文化(如篩檢試劑、高通量的檢測設備)和社會結構(如移工和性工作者),盡量不去碰觸,只希望透過官僚技術去解決。病毒卻似讓它顯形的染色劑,不但渲染出社會生活的形形色色,也暴露出防疫的系統性問題。
社區存在病毒論的兩難也相似:即使社區真的有病毒在,但是在還沒有大量爆發的時候,到底政策的執行者有什麼理由去做大量的篩檢?或是在沒有大量爆發時,有什麼應對策略?通常不就是去年一直做的邊境防堵;出問題時疫調,以最快的速度斬斷傳染鏈﹖社區存在病毒論最好的證明是時間:它只有病毒真的存在社區時才能應證。病毒考驗我們的不是像神一般的超越時間的部署,事實證明,我們沒法考量到所有的細節而預先防堵,人性尤然;病毒對我們真正的考驗是社會韌性。
雖然超前部署不能,但是亡羊補牢可行。亡羊補牢的方式,想起來很諷刺,可能就是類似中國剛開始處理武漢肺炎大爆發時的方式,也是很多國家後來採用的手段。但是各國也因國情,有不少調整,很少像中國那樣的強度管制和監控。對台灣而言,第四級警戒的經濟影響太大了,而且容易造成防疫疲勞;在政治面上,這給了在野黨太多的籌碼,大概不太可能。但是像輕重症的分艙分流、熱區的廣篩、增加篩檢量、高風險工作者的經常篩檢等,則可能達成。不過台灣的傳染病防治是中央指揮,地方執行。除非中央接管,要不然現在要做,可能也難。更何況在野黨執政的縣市,可能根本不願意給中央這麼大的權力空間,這在政治上的代價可能太高了。何況目前在野黨仍不斷拿著各種疫情相關的議題,在拉扯中央的防疫。其實疫情的政治攻防,舉世皆然,只是攻防議題的深度,彰顯了在野黨的程度。
台灣比較好運的是我們畢竟在平行世界挨了一年。現在有疫苗了,而且國外的朋友也都來支援了。至於我們如何自救,最終還是得靠自己。畢竟防疫有非常多的細節必須注意,還有很多不同專業之間的分歧和利益必須整合。我們似乎又回到文章一開頭的問題:防疫是科學也是政治,但是不論想要用哪一邊控制另一邊,都容易出問題。不但如此,防疫還有幾分運氣。但我們的運氣回來了嗎?台灣乾涸了一陣子,水情幾乎見底。最近大雨來了,國外的疫苗也如及時雨,運氣似乎有轉機。即便如此,自己能做的,還是必須做到,要不然再多的好運也會耗光。事後諸葛時,又令人一番嘆息。接下來就是端午了,會不會再走一波?實在令人擔心。沒事的話,還是宅在家吧。這次能如山之靜,或許才會是好運流轉的開始。
(圖片來源:衛福部疾病管理署網站https://www.cdc.gov.tw/)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歷史學柑仔店 台灣演疫:政治、科學與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