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易平／輔仁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今年聖誕購物季，PRADA新一季的包包吊飾「神秘家族PRADAMANIA」引發一陣非預期的風暴。吊飾玩偶OTTO，第一眼給人的印象或許比較像是一隻猴子，其圓滾滾的黑色身體，加上大紅厚唇與圓睜大眼，號稱是PRADA神秘家族中的一款未來世界生物，引來非裔人權律師Chinyere Ezie登門抗議，店員卻告知她「之前也有黑人店員抱怨過，不過他已經無法在這裡工作」。憤怒的律師Ezie稍後也在個人臉書上指出PRADA涉嫌種族歧視，此貼文一出，引起網路眾多迴響，逼迫PRADA官方在兩周後出面澄清，說明其公仔「其實是一個想像世界中的人物，我們沒有意圖要冒犯任何人，或指涉blackface」。OTTO也因此被下架，PRADA甚至宣布在公司中增設多元諮詢委員會，以防類似事件再度發生。
律師Ezie稍在個人臉書上指出PRADA涉嫌種族歧視，此貼文一出，引起網路眾多迴響，逼迫PRADA官方在兩周後出面澄清。（圖：取自Chinyere Ezie 臉書）
為什麼一個義大利高級品牌服飾的設計小物，竟能引起如此廣泛且嚴厲的譴責？美國消費者為何會認為其侮辱了有色人種的形象？
其實，律師Ezie女士的指控背後，蘊藏著一段跨越百年與全球的兒童繪本禁書史。這本繪本甚至曾經榮登日本暢銷兒童讀物冠軍，甚至各位讀者可能也曾經看過，那就是《小黑人桑波》。
儘管PRADA的櫥窗中似乎並未明確提及，但在Ezie的臉書發文以及後續的媒體報導之中，都提到了此公仔形象設計中對於「桑波（Sambo）意象」的指涉與類比。作為一本兒童繪本故事的主人翁，桑波這個角色為何引發如此爭議？與種族主義有何關聯？
吊飾玩偶OTTO，第一眼給人的印象或許比較像是一隻猴子，其圓滾滾的黑色身體，加上大紅厚唇與圓睜大眼，號稱是PRADA神秘家族中的一款未來世界生物。（圖：網路）
《小黑人桑波》這本原名為《The Story of Little Black Sambo》的兒童讀物，出版於1899年，作者為蘇格蘭人Helen Bannerman女士。她在隨同英國軍醫夫婿前往殖民地印度就職之際，為了向她的孩子介紹印度文化而編繪此書。原書內容描述一個膚色偏黑的南印度小男孩Sambo，接二連三遇到老虎威脅他的生命，他便以父母給他的美麗衣物和老虎交換，來向老虎求情，最後桑波讓搶著當森林之王的老虎們，在棕梠樹下成圈追逐，化成了一堆黃油，小黑桑波因而得救，而且開心回家吃了169塊鬆餅。故事內容有男孩的冒險、凶狠的老虎、機智的問答以及驚奇的結局，充滿各種童趣的要素，《小黑人桑波》成為廣受歡迎的繪本故事，也在世界各地得到了無數的改編與重繪出版。
《小黑人桑波》原名為《The Story of Little Black Sambo》，出版於1899年，作者為Helen Bannerman。（圖：網路）
這樣聽起來有趣又無害的劇情，怎麼會成了一個種族歧視的典故呢？
首先，在Bannerman的原著中，其實就已經隱含了當時西方人對於東方有色人種的想像。桑波（Sambo或Zambo）一詞，在當時的英式英文用法中，泛指具有非洲裔血統，且黑皮膚勝過白皮膚者。在十九世紀的許多著名小說如《浮華世界》中，也都曾使用sambo來指稱印度僕人或是非裔美國人。
其次，《小黑人桑波》中新奇有趣的冒險情節，其實隱含著對於黑人小孩的刻板印象與貶低。美國學者Robin Bernstein（2011）指出童年的黑白隔離想像是種二元建構：當白人女孩被描繪成藍眼金髮、皮膚蒼白的天真無邪小天使之際；同時代的黑人男孩被視為具有一種叫做pickanniny的特質：黝黑皮膚、總是處於幼稚狀態、而且近乎滑稽地遲鈍、不怕痛，穿著破爛又經常裸露身體（暗喻沒有得到父母良好的照顧），常常被各種動物攻擊，是一種半開化的野孩子。Prada櫥窗內展示著正在大口吞嚥西瓜、飢不擇食的黑人小孩，正是典型美國南方pickanniny的形象。進一步說，《小黑人桑波》一書宣稱的黑小孩氣質，其實是進一步的強化主流白人對於有色人種的畏懼: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與原始。
十九世紀末《小黑人桑波》一書出版時，有眾多歐美父母認為此書是一本向孩子介紹異文化的正面繪本，甚至被譽為兒童版的《戰爭與和平》，甫上市就成為暢銷童書。但也由於暢銷的緣故，在世界各地開始出現各種盜版的版本。其中許多重繪的插圖與翻譯，甚至更動了原書的印度男孩設定，將桑波變成了一個刻版印象中的非裔美國兒童。這些新版本在美國引發了許多爭議，Sambo一詞從此被建構為一種種族歧視用語（slur）。而圓睜的雙眼、黑臉孔加上大紅厚唇，也成為當時美國白人拿來取笑黑人時流行的黑臉妝。因此，當非裔美國詩人Langston Hughes抨擊此書強化種族歧視之後，《小黑人桑波》這一本曾經紅極一時的繪本，在二十世紀中期之後逐漸被美國教育系統所摒棄。其改編為動物的版本，或將書名從black改為brave的版本，也不再如以往受歡迎，最後逐漸消失在美國兒童的讀物清單之中。
《小黑人桑波》中新奇有趣的冒險情節，其實隱含著對於黑人小孩的刻板印象與貶低。（abebooks.co.uk）
有趣的是，《小黑人桑波》卻在遙遠的東亞日本持續受到歡迎。雖然1988年時，日本岩波書店在國際壓力下宣布不再出版《小黑人桑波》，但在日本的小黑人，其內涵早已經從「印度小黑人」變成了「美國小黑人」。2005年本書版權期限一過，日本瑞雲舍便推出復刻版本，在短短半年之內銷售了十五萬冊，廣受日本讀者歡迎。根據中時開卷版的報導（Lin 2005），當年日本amazon甚至將此書與另一本童書《五個中國人》同時擺放販售，引起一陣復古風潮。在2011年，日本甚至出版了號稱是桑波的雙胞胎弟弟與妹妹的繪本CD-DVD套裝，名為《Ufu and Mufu: : The Cute Little Twins’ Big Adventures》。
為何日本童書出版商，針對如此歧視性的形象，還要繼續創作出版相關的書籍？
除了看中過去的商機之外，日本社會學者指出：閱讀是一種映照自我的鏡子，小黑人桑波在日本的暢銷，意味著日本父母試圖在繪本中，向下一代傳遞自身族群在全球種族秩序中的定位，也順勢向孩子傳遞一套特定的世界觀。誠如學者John G Russell（2008）指出，日本人將西方歐美社會中的主流白人視為他者（Other），而西方社會中的有色人種則是屬於「他者中的他者」。換句話說，將黑臉、厚唇、幼稚或搞笑的形象，連結到西方社會中的黑人族群，對於日本人來說無關歧視，可以說是一種無知無感，對於白人價值觀的複製。也因此，這樣的形象如同其他許多卡通公仔，能做成抱枕、馬克杯等等周邊產品，以大型輸出的人偶在東京車站人潮洶湧的街頭展出，卻僅僅收到非常微弱的抗議。
在台灣，順著愛老虎油（I love you）或村上春樹小說名句的文青梗，小黑桑波的故事又重新被年輕族群所看見。國內作家幸佳慧在2011出版其改編的《愛老虎油─小森巴的禮物》，將原有的印度孩童設定重新帶入，是最接近原著的最新台灣版本。
其實，若仔細觀察，童書作為一種文化生產與教育工具，反映了一個社會的世界觀與族群關係。從白人設定的睡美人、小美人魚，到對膚色黝黑族群想像的桑波，再到晚近迪士尼系列對於東方想像的木蘭，以及企圖與墨西哥族群文化對話的可可夜總會，我們可以看見兒童的世界與當代跨文化的交融與理解，正在不斷向前發展。
在穿越這個百年童書的世界史後，或許，公仔的設計者也著迷於小黑桑波的童趣，試圖以此召喚美國民眾復古的童年趣味，但卻弄巧成拙地冒犯了對膚色有深刻反省與緊張感的美國市民社會。因為，這樣的一種童年回憶或鄉愁，本身就源於特定的種族權力結構和成長經驗。
這次的爭議正是思考制度性歧視盲點的絕佳案例。當一個成熟的市民社會足以捍衛自身，社會中的多樣性才得以受到尊重，從一本童書、一個公仔、一個櫥窗，我們看見透過有平等意識的群眾，集體發聲對抗制度性歧視的可能。反觀台灣，我們的市民社會是否成熟到能做出類似的反省與集體行動？當我們面對國內不同族群、性別、階級與年齡的台灣民眾時，當我們面對制度性歧視的言語與財團時，我們能否挺身而出，為他者爭取權益？
小黑人桑波的歷史，不僅僅是一本童書，它映照出人類社會對於他者的文明態度與變遷，值得每一位社會中的大人閱讀。
參考書目：
Bernstein, Robin. 2011. Racial Innocence: Performing American Childhood from Slavery to Civil Right. New York University. Lin, En. 2005. 〈樹下的老虎融化成奶油: 一部童書的奇詭命運〉。中時開卷
Russell, John G. 2008. “The Other Other: The Black Presence in the Japanese Experience.” In Japan’s Minorities: The Illusion of Homogeneity, 2nd edition. Edited by M. Weiner. London: T&F Book UK
日本社會學會對於小黑桑波及後續出版的討論：Moorehead, Robert. 2011. “Blackface is back（if it ever le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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