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撒娜／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當睡意像潮水般退去，痛苦的輪廓逐漸清晰，比任何噩夢都還要冰冷的瞬間再度席捲而來，妳再次認清自己經歷過的那一切並非一場夢，而是真實。
姓尹的叫妳努力喚醒記憶，叫妳勇敢面對並提供證詞。
然而，這件事情談何容易？
有人拿一把三十公分的木尺不停往自己的子宮裡來回鑽數十次，說得出口嗎？
有人用步槍的槍托肆意妄為地撐開我的子宮入口，說得出口嗎？
他們將下半身一直血流不止導致昏厥的妳，帶去國軍統合醫院接受輸血，說得出口嗎？下體出血持續了兩年時間，血凝塊堵塞輸卵管使醫生妳宣告終身不孕，說得出口嗎？
妳已經再也難以與其他人—尤其是與男人有所接觸，說得出口嗎？
包括簡單的親吻、撫摸臉龐，甚至是夏天露出手臂和小腿時，他人停留在妳身上的視線，都會使妳感到痛苦難耐，說得出口嗎？
妳開始厭惡自己的身體，摧毀掉所有溫暖與愛意並逃離封閉自己，說得出口嗎？
妳逃到更冷、更安全的地方，只為了存活下去。
－韓江《少年來了》，第五章〈夜空中的瞳孔〉
《少年來了》。（圖：博客來）
《少年來了》與光州事件裡的女性
以《素食者》獲得2016年國際曼布克獎的韓國作者韓江，在更早之前（2014年）出版了一本以韓國光州事件為主軸的小說《少年來了》。這是出身自光州的韓江，以父親的學生東浩為主角，蒐集資料、訪問生還者後寫下的小說。這本書出版之後得到很大的迴響，在韓國銷售超過廿多萬冊，2014年獲得韓國「萬海文學獎」，2016年被英國衛報評為年度選書、愛爾蘭時報年度最佳小說，2017年獲義大利「馬拉帕蒂文學獎」（Malaparte Prize）、2017年美國Amazon書店百大選書等。
為什麼會想寫這本小說？韓江提到自己每次在執筆寫作時，都會思考「為什麼我會對人存有這麼多狐疑？」多年來韓江不斷探討人類的暴力與慾望，並試圖拼湊出完整答案。隨著她的持續寫作，這個問題變得更加鮮明，最終，她決定正視那段光州記憶，重新拼湊起關於那起事件的種種片段。
在這本書裡，少年及女性佔了敘事主體的大部分，她／他們雖然無力，卻仍勇敢地面向強大的壓迫者，並在殘忍的暴力之下，受到延續多年的巨大創傷：
1980年5月，韓國光州市民與學生組織示威遊行反抗全斗煥政權。15歲的少年東浩和朋友正戴，也一起參加了示威活動。當政府派軍隊進駐光州冷血鎮壓，軍人開始開槍射殺市民的時候，東浩害怕地逃走躲了起來，並且親眼目睹好朋友正戴被當街射殺。
東浩愧疚之餘，來道廳的尚武館找尋正戴屍體，遇到了負責處理遺體入殮的女高中生恩淑，以及年輕的女裁縫師善珠，受她們請求留下來幫忙，也因此認識了館內負責調配人力與物資的男大學生振秀。在協助無名屍體登記的工作時，東浩不時對自己的懦弱感到自責。幾天後，軍方即將攻入道廳的那晚，東浩下定決心要堅守到最後。
故事從光州事件發生過後往前回顧。少年東浩和正戴死亡後，他們倆茫然的靈魂獨自徘徊；因為處理過屍體、從此無法再吃肉的恩淑；光州事件時拿著麥克風在小卡車上廣播的善珠，因為在監獄裡長期被軍人進行性拷問，從此再也無法與男人維持親密關係；為了保住另一個兒子、而未能即時勸說東浩回家的母親，剩餘的人生從此懷抱愧疚。
《少年來了》更多是以當時參與或涉入的女性為主體，這些女性往往在其後以成年男性為主體的家國敘事中被忽略。前述的引文，就是以曾在監獄裡被軍人進行性拷問的女性為主體，回顧過去的創傷，以及從此再也無法與男人建立親密關係的人生困境。
時隔38年的＃Me too運動
光州事件不只男性參與，也有許多女性投身其中。照片為當時在車上進行廣播的女性。（圖：網路）
在光州事件中，被逮捕或受到牽連的女性很多，其中不少女性受到性侵犯或性拷問。然而，一方面因為過去的敘事主體多以男性為主，女性的遭遇常被忽略，另一方面，絕大多數受到侵犯的女性因為不願再回憶起不堪的往事，因而選擇了緘默。這也是在韓江書中，化名善珠的女性遭遇。
韓國最近興起的＃Me too運動，鼓勵許多女性公開站出來，講出她們遭到性騷擾或性侵害的遭遇。特別是2018年初，女檢察官徐智賢勇敢在JTBC 節目上接受主播孫石熙訪問，公開了過去8年多一直深受法務部另一位男性檢察長性騷擾的舉報事件，這個事件鼓舞了光州事件時受到戒嚴軍性侵害的受害者金善玉（音譯），使她決定勇敢站出來作出證言。
當時23歲（韓國習慣使用的虛歲）的金善玉是全南大學音樂教育學系四年級學生。1980年5月22日那天，她為了買書而來到光州市區，碰巧遇上參加示威運動的學生們，因而一起進入了被學生們佔據的全南道廳。她在被示威學生封閉的市廳裡負責一些庶務工作，像是管理出入証、盤點槍枝數量、或是進行內部廣播等。之後被戒嚴軍逮捕，帶到戒嚴司令部搜查館裡進行審問、拷打，並在9月4日被搜查官帶到附近旅館性侵。
金善玉描述著，當她被搜查官帶出去的當下，看到難得久違的陽光，搜查官還帶她去附近的小餐廳吃了一碗拌飯。然而就在那天，受到性侵之後人生整個破碎。被戒嚴軍釋放之後，對人生徬徨的她與當時短暫交往的男人懷了女兒，母親因為女兒被捕的過程受到太大衝擊而病逝，擔任國小老師的父親被停止教職，感覺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之後，靠著陳情書終於找到一個音樂老師的教職，獨自生下並扶養女兒，後來可能因為過度壓抑的生活狀態而得到乳癌。她的整個人生，就在518那天停止了，直到現在，還不敢看任何有軍人出現的電影，或是講出「5」這個數字。
金善玉不是當時唯一的受害者，目前知道最少有十多名女性當時曾受到戒嚴軍性侵，其中有三到四名中學女生，是在下課回家的路上，被軍人強行帶到山上性侵。
2018年5月8日，金善玉接受JTBC News Room節目訪問的畫面。
大家一起努力
金善玉今年5月接受電視台訪問，揭露自己被逮捕後曾遭審訊者性侵，韓國政府隨即成立「518戒嚴軍涉性侵聯合調查團」，由國家人權委員會、女性家庭部和國防部共同調查光州事件期間軍人性侵市民事件。10月底公布調查結果，證實戒嚴軍曾集體向女性施暴，戒嚴軍對遭逮捕的女性確實曾進行性拷問和性刑求。韓國國防部長鄭景斗在11月7日代表政府和軍方向受害者公開致歉，這也是文在寅政府第二次就光州事件的不當行為公開向國民道歉。
在那段調查期間，青瓦台經由媒體特別公布了文在寅總統暑休期間所閱讀的三本書，其中一本就是韓江的《少年來了》。
青瓦台經由媒體特別公布了文在寅總統暑休期間所閱讀的三本書，其中一本就是韓江的《少年來了》。
而像這樣嚴肅的議題，並不是只有政治界在關注，娛樂界也有許多聲援者。全球人氣韓團「防彈少年團」（BTS）團長金南俊在推特上提到了他們的新專輯，以及特別選在518這天首發新專輯的原因。
全球人氣韓團「防彈少年團」。（圖：網路）
全球人氣韓團「防彈少年團」團長金南俊在推特上提到了他們的新專輯，以及特別選在518這天首發新專輯的原因。（圖：網路）
BTS這張專輯《Love Yourself 轉 'Tear'》，講述的是少年在面對離別時的心痛與失落。藝名RM的金南俊特別呼籲歌迷們，為了更能理解這張專輯所提到的黑暗感受與情緒，請大家去讀《少年來了》這本書。透過BTS的魅力推薦，讓許多原本可能不太關心這些轉型正義議題的年輕歌迷們知道《少年來了》這本書，也藉此知道了這段黑暗歷史。
BTS新專輯《Love Yourself 轉 \'Tear\'》，講述的是少年在面對離別時的心痛與失落。（圖：網路）
即使這段性別的轉型正義仍在持續進行的過程之中，尚有許多待釐清的事情，但透過最能接觸到民眾的大眾文化像是文學、媒體、以及KPOP等，讓更多人意識到這段過去黑暗歷史的存在，開始思考相關的議題，並進而促成政府採取一些具體的行動。
轉型正義從來不只是政府的事情，也無法一步到位迅速解決，必須在真實的日常生活之中，透過不同行動者在自己位子上的共同努力，讓彼此的對話持續進行，用各種可能的方式，緩慢卻確實的一步一步，一起走到我們所希望的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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