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藍祖蔚 整理◎楊媛婷
頹靡美學映現政治腐敗,一只玉鐲道盡扭曲人生
問:看過《血觀音》,很難忘記電影中直接運用大藍與大紅色澤,但卻極其暗沉的色調,擺明了你想透過顏色來說故事嗎?
答:這種搭調不就是一種糜爛頹廢的感覺?我希望這部片的美術能表現出一種純粹的台灣味,例如權貴人家的居所,我就很排斥,也想脫離《一把青》等傳統日式房舍的刻板印象,卻又找不到合適空間,既然主角棠夫人的主業是骨董買賣,心想何不將西洋家具放進木頭色調的日式老屋,場景的味道變了,效果也突出,但為更進一步呈現政治黑暗腐敗的主題,我就希望能表現出一種糜爛的美學。於是建議美術與攝影觀察泡在水中、即將爛掉的花,尤其是那些大紅、大紫的鮮豔花朵,浸在水裡久了,花色仍然濃豔,但隱隱約約會出現一些黑色的斑點,這就是我想要的頹靡之色。
問:《血觀音》的前導海報選用了畫家柳依蘭為劇中三位女主角繪製的訂製畫為主視覺,用色大膽,造型詭異,強烈呼應著電影中扭曲的人性,你的想法是?
答:電影開拍時,我委託柳依蘭繪製一幅訂製畫,後來便命名為「遙遠的彼岸是彼岸花」,之所以選擇柳依蘭,因為她是台味畫作的代表,我先跟她說了故事情節後,她便採用片中女人都想擁有的那隻玉鐲來做一幅圓形畫,也將主角棠家不時出現的彼岸花元素帶入畫作裡,她採用的大紅、大藍、大綠,非常狂野,正好隱喻台灣曾經承受荷蘭、西班牙、日本、中國等不同國家統治的文化基因。另外,這幅油畫也在戲中亮相,搖身一變成為戲中長女棠寧(吳可熙飾)所畫的全家福,她的母親棠夫人(惠英紅飾)擅長國畫,吳可熙卻選擇了西畫,從這裡也可以顯露她不受母親制約規範的叛逆性。
問:台灣的說唱藝術國寶楊秀卿在電影中負責串場,這也是你追尋台味藝術的必要手段嗎?
答:我拍電影之前,都會想清楚究竟是想透過影片「訴說」什麼?搞清楚「說什麼」,就能決定攝影跟美術的方向。過去的說書人或是旁白人物並不會介入劇情,但念歌詩文卻能交代劇情,電影中出現的這位彈唱角色,其實是介於神魔之間,既要「隱惡揚善」,還要提點劇情,楊老師的角色就有如導演與編劇的化身,徹底解決我要「說什麼」的困難。
我小學放學時常路過廟宇,別人怕七爺八爺吐舌頭,我卻一點都不怕,更喜歡那些地獄遊記的壁畫,廟中刊印的善書都會強調「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或因果輪迴等精神,但長大後就知道這個世界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印善書勸人做善事的,不乏作惡多端之人。
但就像是我在片尾強調的那句話:「世界上最可怕的懲罰不是眼前的法律,而是看不到愛的未來。」我希望電影能安慰一些不確定是否有因果輪迴或是地獄果報的平常人,因為人間正義未必能即時制裁那些惡人,他們甚至可能長命百歲、一生富貴,最後或許因為自然老化,無法再像過去一樣為所欲為,控制所有事物,甚至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從小三白手套切入偽善文化,顛覆傳統敘事
問:片中的棠夫人惠英紅拿著同一塊布料裁剪成三套衣服,分別給自己與兩個女兒穿,這種政治交際也要穿「制服」的概念,不禁讓人聯想到之前你的《女朋友。男朋友》裡強調脫掉制服的橋段,你為什麼對「制服」這麼敏感?
答:這個母女穿「制服」的概念,必須感謝吳念真編劇的《客途秋恨》,戲中飾演母親的陸小芬嘴巴一直嚷著說我們都是一家人,所以拉著兩個女兒到美容院燙髮,而且是母女三人同樣一款髮型,從髮型的一致性,就可以看到母親對女兒的控制欲。棠夫人拿著同一塊布料為母女三人訂製的衣服也是傳達同樣的意念。棠夫人角色是舊時代的象徵,這個角色反映著我對偽善文化的極度不滿,甚至噁心到有種快吐出來的感覺,制服就像是封建體制的符號,我就是非常反對體制的人。
我之所以痛恨偽善文化,來自於高中時才發現原來過去讀的課本內容,很多都是偽造、扭曲的虛偽產物,譬如說有人以前口口聲聲要反共,要消滅共匪,現在卻急著投共媚共,這麼巨大的反差不令人憤怒嗎?我還記得自己一九九六年剛退伍時看的《地下社會》這部電影,領導人把追隨者關在地底下,欺騙大家說地上戰爭還在繼續,要求乖乖忍耐,直到如今,東西方的獨裁政權不都還是沿用這類手段來控制民眾?
問:過去偽善文化都與男性畫上等號,但這部電影卻凸顯了女性偽善起來更可怕,為什麼做這種轉移?
答:我曾經看了一則新聞,報導三名男法官集體收賄,他們的白手套統統都是各自的小老婆,就讓我決心拍一部描寫「白手套」的電影,於是開始去鑽研白手套的幕後玄機,發現高明的白手套常會透過藝術品買賣洗錢,至於需要白手套來A錢或洗錢的,很多都是政治人物,黑道的手段是「提出一個你不能拒絕的條件」,政治的手段則相對陰柔,所以決定讓我的女主角負責經營骨董店。
棠夫人運籌帷幄,長女棠寧伺機進出,十四歲的小女兒棠真(文淇飾)則是負責泡茶倒水的見習生,三個女人看似不同,其實就是棠夫人之所以變成棠夫人的演進過程,棠夫人也許曾經對愛情有渴望,也曾經失敗跌倒,但最後她決定選擇只為自己活著,對所有的人與事都能完全地控制與掌握,就是她的終極目標。
問:片中很細膩描繪出白手套的洗錢方法,顯然經過高手指點?
答:我一開始是先上網作功課,後來認識買賣普洱茶的朋友,才知道有今年花三萬元買塊茶磚,隔幾年同塊茶磚就漲為三百萬,也從茶行中又認識一些人,才知道更多像是電影中的「以物換錢」,或是現在某些畫廊炒作畫作的手段,最有趣的是這些白手套理應守口如瓶,才會贏得信任。但我發現這些中間人明明知道最多,也做過很多以前沒想過的事,憋了一肚子的秘密,難免都會有衝動,想把他知道的人與事都說出來。我當兵時就遇過一位同袍,曾經拿著一卡滿滿都是鑽石的皮箱上門讓貴婦選購,戲中寫白手套的過程,就是綜合各方的經驗分享。
其實,白手套是一個很危險的職業,因為所有的斷點都會設定在白手套身上,所以白手套最清楚人性的醜陋,因為他自己貪婪,也更懂得別人有多貪婪,這部片也呈現過去被弄髒就丟的白手套,最後如何反撲。
問:片中巧妙結合了許多台灣人熟悉政治事件,但你不想清楚點名個案,而是混在一起用通案方式呈現,巧妙地踩上虛構跟真實的那條線上,看似迂迴,卻又讓人心領神會,你刻意要經營這種曖昧嗎?
答:有一個做過白手套的人告訴我,社會發生重大事件時你千萬別看當天的報紙,要往前找三個月前的報導,現在的大新聞往往只是結果,源頭來自三個月前的導火線。
台灣政治利益相爭的根源是在炒地皮,所以片中的謀殺案,就設定是炒地皮引起的紛爭。我曾深入研究一些滅門血案,翻閱過當時的報導,也看過警方的查案日記,感覺真的好離譜,因為結論竟然是因為司機欠賭債,才導致縣長與九位議員被殺,實在很好笑,直到隔了很久,才有記者隱約寫出一切是跟砂石利益有關。
這部片我儘量踩在模糊線上,是因為不想讓觀眾直接拿劉邦友血案來對號入座,或是影射某位曾擔任高官的政治人物炒地皮等,不過有興趣的人可以透過電影裡面的數字查找。
問:劇中棠夫人的「棠」姓設定非常特別,是否是刻意展現過去外省權貴對台灣的政治控制?
答:一開始,我曾將大綱拿給一位富太太看,她淡淡說了句:「富不過三代,就不懂吃穿,也不懂得怎麼拿錢。」意思就是「懂得」拿錢的家族,大都是見過大江大海的百年家族,台灣土豪的段數還不夠,所以建議我將主角設定為外省人,以往,這類角色不是操上海口音,就是一口江浙官話,我不想再陷入這類刻板印象中,便設定棠夫人是曾在香港擔任舞小姐,嫁給將軍來到台灣,但她的語言與行為模式,確實就設定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權貴人家。
直白來講,這是一部告訴你什麼叫SM的電影
問:從《冏男孩》到《女朋友。男朋友》,你一直像是冷靜的社會觀察者,《血觀音》則是大幅跳脫過去的溫情敘事,展現殘酷的生命本質,光是《血觀音》的這個血字就充滿濃厚血味,你會期待大家怎麼看待你的電影?
答:就讓我用最直白的說法挑開來講:如果你不知道「SM(施虐、受虐)」裡的「支配」與「被支配」是什麼,想要探索痛苦背後的意義,可以來看看這部電影。
確實有人感慨說,台灣很少人敢拍政治電影,其實過去侯孝賢導演在控管更嚴厲的解嚴前後,就拍出了《悲情城市》,現在都已經自由民主了,還有什麼不能拍的禁忌題材嗎?我其實有受到韓國鼓舞,韓國前總統李明博政府曾經偽造女明星裸照,來懲罰控訴其政權的藝人;朴槿惠政府也散播世越號受難者家屬流言,韓國政府對人民控制如此嚴厲,但韓國電影也是什麼題材都拍,沒有在怕的。
反觀台灣,過去這幾年來大部分的電影都偏向溫情、勵志的小品,我相信自己多少也得負上一點責任,但我想台灣有這麼多殘酷的真實事件,加上我年齡也到了,應該可以開始駕馭殘酷的題材,我沒有刻意去挑政治題材,只是想到就去做,嘗試另一種新口味的可能性。
全文刊載於自2017年10月29日自由時報文化週報
本文經授轉載自藍色電影夢 楊雅喆:血觀音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