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農曆九月初四、初五,台南東山的吉貝耍西拉雅族(Siraya)部落均會舉辦夜祭。一如往常,在族人心目中幾乎等同過年的夜祭是年度盛事,因此許多族人都回鄉過節。
只是今年的吉貝耍夜祭,更多了許多興奮與期待的情緒,原來是因為吉貝耍西拉雅族夜祭在夜祭前夕,獲文化部選為「國家重要民俗」。
我曾想過,若文化是人們生活方式的呈現,那麼一個民族的文化活動,亦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是否重要,為何需要由他人來決定?然而在思考之後,我開始理解西拉雅族人的振奮是為什麼:
對於一直努力於維護傳統祭典,200多年來從不中斷,然而卻因為歷史與政治原因,使得他們的族名彷彿在國家的歷史記憶裡被消除的西拉雅族人來說,能以「西拉雅」的名字,讓國家承認他們 百年傳統祭典是國家的重要民俗活動,對於長期努力爭取正名的族人來說,是多大的鼓舞。
這意味著,有更多人看到西拉雅族一直都在這裡!
於是吉貝耍部落的部落文化傳承背後,背負著就是一支民族的名字,是否能被世人看到的民族存亡攸關議題。
至 2006 年為止,吉貝耍部落都還有86% 的族人仍會立矸信奉阿立母,各種傳統祭儀也完整留存;至今吉貝耍的夜祭仍堅持不拿香,就是最好的證明。
夜祭當晚,從主辦單位如何規畫場地,如何遵守古禮以維持祭祀流程的完整性,以及主持人對於祭祀過程每個細節的叮嚀與說明, 都不難理解,為何西拉雅族雖未被國家承認為法定台灣原住民族,但他們的夜祭卻能搶先於台灣許多其他原住民族的祭典被列名為國家重要民俗,這可真是實至名歸!
然而百年前的西拉雅族人可能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傳統的夜祭,竟會被吉貝耍部落保留下來。
原來吉貝耍部落並非是西拉雅族的祖居地。
位於台南東山的吉貝耍部落原屬於哆囉嘓社,是另一支平埔原住民族洪雅族(Hoanya)的舊社,而如今住在此的西拉雅族人,則是當年蕭壟社西拉雅族人的後裔。
17 世紀時,蕭壟社(今台南佳里)與新港社(台南新市)、目加溜灣社(今台南安定、善化)及麻豆社(今台南麻豆)並稱為西拉雅族四大社。由於後來漢人大量遷入,嚴重壓縮到族人的生存空間,因此許多蕭壟社的西拉雅族人,開始從現在的佳里北頭洋一帶溯溪而上,來到現在的吉貝耍,這個當年可能到處搖曳著美麗木棉的部落;而「吉貝耍」一名並是來自於西拉雅語的 Kabua-Sua,意思是「木棉之社」。在台灣其他平埔原住民族的傳統祭儀不斷受到許多外來文化影響的當下,吉貝耍的夜祭仍能維持傳統,百年來不中斷,甚至還回頭指導祖居地,佳里北頭洋的族人回復傳統祭儀,主要得歸因於吉貝耍西拉雅族人的排他性。
多年來致力於保存傳統祭儀的推手,也是吉貝耍在地族人的段洪坤老師說,以往台灣社會普遍排斥原住民,稱之為「番」,因此鄰村皆不願意與吉貝耍部落族人通婚;加之吉貝耍部落民風強悍,因為「打不贏就會被欺負」,因此吉貝耍部落的族人往往特別團結,並習慣族內通婚。
據段老師說,至今部落父系有登記為「熟番」(表平埔原住民)的人口佔人口七成,有助於傳統文化的保存。而至 2006 年為止,吉貝耍部落都還有86% 的族人仍會立矸信奉阿立母,各種傳統祭儀也完整留存;至今吉貝耍的夜祭仍堅持不拿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般來說,西拉雅族夜祭的流程主要為三大項:
1. 拜阿立矸:農曆九月初四當天,族人會取出家中「阿立矸」,一齊在公廨前祭拜。
2. 拜全豬:在過去一年,有向阿立母許願並需還願的族人,必須在夜祭當晚獻全豬還願。
3. 牽曲:經祭司開向、點豬、敬酒、覆布、過火、翻豬等傳統儀式後,接著就由西拉雅族婦女牽手唱「牽曲」娛靈。
如前述,祭儀過程全不用香,此外主持人段老師也細心說明每個動作所代表的意義,例如全豬上所覆蓋之白布乃代表該全豬是要獻給阿立母,而非其他靈,提醒觀眾勿與覆白布在漢文化裡的意義聯想在一起:「請勿以他者的角度來詮釋我們的文化」。對於許多靈修人士認為公廨風水佳、有靈氣,而選擇在此修行或祭拜,段老師也嚴肅提醒:「請不要忘了,您在這裡所面對的是我們西拉雅族的阿立母,而不是任何其他的神明。」
雖然整個祭儀如此遵循傳統,他也不否認部分程度的文化交流。
例如全豬上所覆蓋的白布為七尺二,以及祭壇前擺放鐵釘及銅板分別象徵「出丁」與「發財」,均有漢文化的元素在裡頭。
針對這些現象,段老師說:「沒有一個文化能完全不受外來文化影響,只是在文化融合之時,我們是否還能維持文化的精髓與主體性。」
於是百年以來,吉貝耍的族人仍能不忘夜祭與當中每項流程的目的,最後皆是在感謝最高祖靈阿立母過去一年的庇佑,藉由奉獻來還願。
於是當凌晨一、二點,許多遊客或官員都已離席返家時,部落的婦女仍圍成圈,一遍又一遍地跳著每次動輒數十分鐘的牽曲不喊累。當祭司頭未得到阿立母的允許,大夥都得繼續讓牽曲唱下去,因為阿立母還看得不夠盡興。
凌晨一、二點,部落的婦女仍一遍又一遍地跳著牽曲不喊累,因為阿立母還看得不夠盡興。
吉貝耍的夜祭並非為了討好觀光客或官員,也不是為了那一紙「國家重要民俗」的榮耀,而是為了感謝阿立母,也為了西拉雅族的名字被看到!
隔天上午,我們一行人在吉貝耍國小裡欣賞噶瑪蘭族潘朝成老師(Bauki Angaw)所拍攝的紀錄片〈衝擊西拉雅效應-存在與傳承〉。
噶瑪蘭族曾與西拉雅族一樣,曾被分類於平埔原住民族裡,也曾同樣不被政府承認。但從 1980 年代開始,他們開始一連串的尋根與正名運動,證明他們仍保有自己的文化,並終得以在2002年獲得正名,列名法定原住民族。或許如此,噶瑪蘭族人一向最支持其他尚未正名的平埔原住民族的正名運動,就像同為噶瑪蘭族的潘老師一樣,拍攝題材均以未正名的族群為主。
但潘老師對於平埔原住民族正名議題可能更有切身之痛:因為受限於政府法律,許多未在規定期限內申請登記為平地原住民的族人,從此無法再度申辦。也因此潘老師雖然明確知道自己是噶瑪蘭族,卻無法登記為原住民…..
原來一個人的身分,竟可以因為「超過登記時間」而被國家否定!
在平埔原住民族正名的議題,還有更多另人詫異的理由:
例如有人以西拉雅族人已失去語言為由而否認他們的原住民身分;若是,那麼所有不會族語的族人,是否也都不應有原住民身分?(遑論埔里許多噶哈巫族耆老,至今仍會流利地說族語!)
又如原民會以資源分配為由,遲遲拒絕納平埔原住民族為原住民,然而這樣的思維卻十分弔詭:人數少是現今原住民族居於弱勢的原因之一,導致土地等權益受損或不被重視;若有更多原住民族的加入,豈非能讓社會大眾更加重視原住民族的權益呢?而一個人的身分,又豈是「資源分配」這詭異的理由可否定!
由於遲遲未獲得正名,許多平埔原住民族多年來,就是這麼在毫無經費與資源的艱苦條件下,努力維持自己的傳統文化、復興自己的族語,直到2012年,才開始有小額的活力部落計畫提供資金幫助一些平埔原住民部落進行重建。於是在多年努力耕耘下,吉貝耍部落對於傳統的堅持終於被看到,於今年錦上添花,獲頒國家重要民俗。
當晚,一位泰雅族朋友和我們一樣留到夜深,靜靜地看著這群在國家的法律上「沒有名分」的原住民族人,努力地維繫自己百年來的傳統。
不知他心中的感慨是否比我還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