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北市文化局也率團隊到寶藏巖舉辦第三次說明會，化解當地多數居民對學校進駐、校舍空間分配疑慮。（資料照）

小野／作家、電影人

那天晚上我去寶藏巖的瓜棚下參加和當地居民溝通的座談會，這場座談會是在議員要求下舉行的。其實寶藏巖的住戶只剩下二十幾戶，而且他們是向文化局承租的，他們最關心的是十二年的租約到期後他們的權益，還有房子漏水的修理可不可以快一點？顯然在這裡「辦學校」並非他們最在意，甚至能理解的。

台北有那麼多廢棄的學校和空間，為什麼偏偏要挑在這個很奇特的地方辦「學校」？這個地方從清朝、日治到國民政府，從越來越多的移民來到這裡自己蓋房子，到後來一些藝術家被安排到這裡辦展演，一連串奇特的發展過程，寶藏巖的存在正解釋了台灣近代歷史演進甚至文化政策的微妙改變。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白先生已經九十二歲，他的發言很短很激動，但都在可以預料和理解的範圍。他用顫抖的聲音訴說這裡的房子是他自己花錢蓋的，沒有向政府要一毛錢，他參加了捍衛台灣最關鍵的八二三砲戰，卻落得如此下場。他說他養育了四個孩子和九個孫子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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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同理心和白先生對話，告訴他我的父母也是在國共內戰期間來到台灣，在十戶臨時搭建的鐵皮屋公家宿舍暫時定居，因為都市計畫被拆除，父母親一直到離開人世都不曾擁有過自己的房子，而我們再也找不回童年的一磚一瓦，可是寶藏巖還一直在，而且已經成為政府要保留的共生聚落。而且我也告訴他我們拍過一部「八二三砲戰」的電影，未來也許會拍成電視連續劇或是紀錄片。我想告訴他，所有曾經有過的歷史都不應該被遺忘，並且應該重新賦予它們新的意義。我沒有說出口的當然也包括那些轉型正義要探索的歷史真相，社會最終要達成和解與凝聚共識。教育、文化、歷史從來是息息相關的，只可惜過去的教育內容刻意扭曲了文化和歷史這兩大領域。這也是選擇在寶藏巖辦學校的理由。

台灣傳統教育最大障礙是藉由升學和考試來培養菁英，放棄了那些無法適應這套模式的學生，使他們的人生提早自卑挫敗。但是傳統教育的教學方式又是由上而下的填鴨，不培養學生自主學習的態度。這些被培養出來的菁英面對真實的世界時往往也陷入恐懼和焦慮。前耶魯大學教授威廉．德雷西維茲在一本書中稱這些菁英是「優秀的綿羊」（EXCELLENT SHEEP），在這本書的封面上「EX」上打了一個紅色的叉。他提出了幾個方向來修正這種危險的教育模式，像是小班制、教師的熱忱、互動式教學、專業開創及領導能力的培養、自我探索、文學藝術的薰陶等。他所提出的修正也正是我們想要在寶藏巖創造一所很不一樣的學校的方向，我們不止想要培養未來影視音幕後的工作人員，更希望藉由實驗教育和傳統教育對話。（對話而不是對決，這是新時代的流行語。）

我想到傑克．倫敦寫的那一系列的動物小說「野性的呼喚」和「白牙」，那些在荒野中不停戰鬥、覓食以求生存的野狼，在被人類馴化的過程中保有原始的野性的奮鬥和掙扎。和「優秀的綿羊」對應的便是充滿求生野性的「勇敢的野狼」，能靠自己尋找食物和走出自己的道路，能忍受惡劣艱困的環境無畏向前進的野狼。我們最不希望教育出來的孩子是那種把一切得到的東西都視為理所當然、在舒適的環境中受到過度保護而有依賴心的媽寶。所以吃苦、勞動、自主學習和生活也是我們教育的核心精神之一。從自主、自律、自省到自愛、自信是我對學生們具體的期待。

小時候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時一直不明白作者想要表達什麼？那也是我唯一寫不出心得報告的小說，現在自己的人生來到了和老人相似的心境時終於有些領悟。過去自己選擇的工作，都是別人心目中充滿不確定性、缺乏安全感甚至帶有危險性的，我始終無法安於可預知未來的、一成不變的、平凡無奇的工作和生活。老人捕獲了那隻力量比他大許多的馬林魚，將老人拖入不可知的遠方和隨時會發生的災難，可是老人卻不肯放過這樣的拚搏，不是因為世俗可衡量的利益，而是他本身為了「想做而做」的堅強意志力，在和馬林魚搏鬥的本身就是他人生全部的意義，無關乎最後帶回岸上的是魚肉或是魚骨。

未來，我最想和孩子們分享的便是這本書，因為我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何況此時的老人並不寂寞，船上有許多年輕的朋友們和他一起拖著那條巨大的馬林魚，目標一致勇往直前，不管距離碼頭還有多遙遠。因為我知道，我們要辦的不止是一所學校，而是和社會上存在已久的、難以撼動的許多的功利的主流價值觀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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