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自由廣場》講起鄉愁愁更愁

◎ 施蜜娜

我們都是台灣人,但是我們都有各自的鄉愁。

從我父親說起,他的鄉愁是一段砲彈轟炸的日子,那些日子裡他是日本人。我父親的鄉愁是上下課路上的豬血湯,是旋轉籠裡的松鼠,是蒙上了一層悲劇的藏在舌根的反抗。

1944年我父親全家十幾口躲在防空洞裡等待空襲過去,他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爸爸,我們明明是台灣,為什麼美國跟日本打仗要打我們?」

「因為我們是日本的殖民地。」

「什麼是殖民地?」

「⋯⋯小孩子不懂不要亂問。」

他父親吱吱嗚嗚的答覆宣告了他的童年的結束。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是我父親的鄉愁,也是帶領他找到台灣的明燈。

我阿公的鄉愁是基隆港邊走私金塊的日子。我阿公的鄉愁是街道邊清澈的流過溝裡的水。我阿公的鄉愁是山間一座精緻的木頭拱橋。我阿公的鄉愁是基隆火車站巴洛克式的雄偉。

國民政府帶著他們貧困粗魯的軍人,夷平了我阿公記憶中所有有關台灣的美麗的事物,建起了磁磚拼貼的水泥火柴盒子。倒不是專制與威權,對我阿公來說,是生活的美感與悠遊自在的日子,被醜陋的建築與粗鄙的舉止掃射殲滅。從此他帶著對美的鄉愁,鄙視國民黨所代表的一切規格化、低廉化、功能化的建設。

這份鄉愁是屬於日本的台灣的鄉愁,他讓我阿公對後來台灣醜陋的建築與風景感受更加深刻。每談到國民黨,他就必須數落一番。

我阿嬤的鄉愁是日本。他幾乎沒去過日本幾次,但關於鄉愁,他只需要聽到母親帶著日本腔的台語。我的祖嬤是日本人,正統的東京姑娘,愛上了來自台灣的我的祖公,不顧家庭的反對,坐船就到了台灣。帶著日本人幾乎偏執的整潔習慣,我的祖嬤把他的日本教給了我的阿嬤。

我阿嬤只看日本的電視,他只聽日本的歌曲,他討厭所有討厭日本人的人,他鍾情於所有跟日本有關的事物。有時候聽到日文他就流淚。

這種對日本的鄉愁,是最讓我難過的鄉愁,因為那是國家認同被偷走的鄉愁。一去不復返的那種。你走遍全世界,只能在老人的眼裡看到屬於日本的台灣。

有一種鄉愁,是一瓶醬油的鄉愁。

有一個士官長,坐在小金門的碉堡上抽煙喝酒對我父親訴說他的祖國。他說有一天下午,他的母親叫他出門買醬油,在路上蔣介石的軍隊經過,就把他捉了上戰場,一路退到台灣。望著有他媽媽等他買醬油回家的祖國,他告訴我父親,有朝一日反攻大陸,他要帶一瓶醬油回家。

還有一種鄉愁,是被孩子拋棄的鄉愁。

他只要開口,就可以唱出一整座山的歷史。他的眼睛裡有一條山泉的永恆。但是沒有人再願意聽他唱歌,也沒有人有時間凝視他的眼神。

他是排灣族的長老,是真正的獵人。真正的獵人三天三夜不睡覺,知道什麼是可以打的獵物,知道什麼是可以打獵的季節。真正的獵人尊敬他的獵物,也尊敬蘊育萬物的土地。

長老用一生的時間體會了山間的祕密,醒來卻發現他的孫子用茫然的眼神對他背唐詩。也許他的歌聲曾經是大地與人之間的共鳴,如今也許他只是歸類為民族風情歌曲的原住民特色。

如果有一天長老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我們就失去了與土地最後的連結。也許長老沒有鄉愁,也許長老就是我們的鄉愁。對人的鄉愁。

這種鄉愁,是人事皆非的鄉愁,是式微中的家的鄉愁。

我們都有一個想要回去的家。但是真正的鄉愁是那個想要回去,但是已經不存在的地方。

我的鄉愁是我媽媽的懷抱,他噴的香水。

有一天那也會變成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在台灣這樣一個包容著極端迥異的鄉愁的地方,去爭論誰的鄉愁才是正統的鄉愁是沒有意義的。不管你來自哪裡,是命運是偶然還是災難把你帶來這座島嶼,我們都這樣共同在這裡生活。

(作者為施明德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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