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吳介民/黑暗中的笑聲

吳介民/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

香港「回歸」十七年,「一國兩制」騙局一場。被詐騙的一方,曾滿心期待「民主回歸」的美夢。這是一個失敗的戀愛故事,盲目相信愛情的目盲者,被徹底剝奪與占有之後,隱約聽見黑暗中一陣笑聲,備感屈辱卻無能為力。

香港是對抗「天朝殖民主義」的前哨,香港今日的困境,給台灣最大的啟示是:「主權有無」至關緊要。佔中溫和路線的挫敗,部分敗在運動本身的策略規劃,但更深刻的原因是,受困於牢牢釘住香港的「一國格局」。台灣雖然享有「事實主權」,但這樣的主權狀態正一點一滴流失。如果台灣的國家地位,也被困在「一國格局」,將重蹈香港的命運。

扼殺參選權的假普選

一周前,北京定調「中國式香港民主」,內容決絕:香港人獲准在2017年「一人一票」選出特首,但沒有公民提名權,沒有參選權,候選人將由北京控制的「提名委員會」過半數決定;並揚言:這個「普選框架」(實際上是「篩選」方案)如果在香港立法會被泛民派否決,2017的特首選舉將沿用2012年的選舉辦法,換言之,連「一人一票」都不給。

直到今年五月,各方對北京調性的評估仍有歧異。樂觀一派認為北京會允許「泛民」中的溫和派成為候選人;另一派則認為北京絕不會鬆手,不但如此,還繼續在香港製造社會對立,讓它有介入的藉口。最悲觀的人認為,香港以後不過是「可以上網的深圳」。如今,北京掀出底牌,已無需猜測與爭論。

自從2013年初「和平佔中」發起以來,溫和佔中派一直有兩個預設。首先是行動方案:以佔中為工具,逼中共談判,只要形成足夠的輿論壓力與公民動員(主要透過「公民商討」與「政改方案全民投票」),就會迫使中共退一步,與泛民政黨進行談判,而一旦中共做出若干實質退讓,運動就可以宣告成功,便無須執行佔中行動,溫和派將取得公民抗命運動的領導權。佔中主導者強調「公民抗命」的誠信,公開談論這個行動方案。這個假設低估了北京決不退讓的意志。

脆弱的運動結盟

另一個是關於政治結盟的預設。這個政治聯盟包含三個區塊:佔中運動組織、泛民政黨、與本土資產(中產)階級。第一塊,佔中運動內部,大致結合了中生代與青年世代。前者不少曾參與過去三十年的民主運動,也有「民主回歸派」,他們在1980年代中英談判香港前途時,期待香港主權轉移給中國的同時,能夠催生香港的去殖民化與民主化。而青年世代則以2003年反《基本法》二十三條大遊行以來,經過無數次社運與政運歷練的青年學生幹部為主。

第二塊是泛民政黨,泛民在立法會占有27席,掌握三分之一的否決權。但泛民政黨內部矛盾不少,自從2010年「五區公投」失敗之後民主黨議員進入中聯辦談判,產生的分裂效應至今仍在發酵。不少人擔心,當「政改方案」送到立法會表?時,會發生泛民議員被「撬票」(跑票)的情況。

第三塊是所謂「本土資產階級」。從英國管治時期以來,香港的資產階級一向都依附殖民體制而茁壯。鄧小平當初承諾「馬照跑、舞照跳」,意思是不更動香港的資本主義體制,主權轉移之後維持與資產階級的政治關係。然而,這些年,來自中國的國營資本與權貴資本大舉進入香港,和本地資本發生利益擠壓,批租土地等問題就是一例。而梁振英(被認為是中共地下黨員)在2012年特首選舉擊敗唐英年(本土資產階級代表人)之後,梁振英站在中資這邊,引起傳統地產霸權四大家族不滿,香港統治精英似乎出現分裂跡象。馬克思主義托派出身的立法會議員長毛說:「梁是紅色資本家在香港的代言人」。因此,一些人認為:「建制派不是鐵板一塊」;建制派內部的齟齬,似乎產生了一個「政治機會」,使本土資產階級接受溫和改革路線,成為對中方施壓的槓桿。前政務司長陳方安生組織的「香港2020」,也被評估為屬於支持溫和改革的「中產階級力量」。

但是,與本土資本隱形結盟的關係,從頭就不甚牢靠,因為中共手中掌握的籌碼,可以輕易摧毀這個關係。本土資產階級,態度始終曖昧而保留。被李嘉誠兒子李澤楷收購的《信報》,在九月初撤銷支持佔中的對衝基金經理人錢志健的專欄,難道不是在對北京發出歸順的信號?

上述佔中行動方案的溫和路線,一直備受「本土派」(以陳雲和他的追隨者為主)嘲諷;而不少社運分子也抱持質疑態度,基於運動團結一直沒有公開化。但是北京宣布政改方案後,悲憤的氣氛讓年輕世代開始批評溫和派「不行動」。

北京改寫「一國兩制」

對照佔中主導者的「軟弱」、「無力」,中方狠狠打了一場組織戰,上演它預定的劇本,反制策略步步進逼,最終瓦解溫和派的策略與鬥志。第一招是「設定論述框架」。北京早早就劃下特首參選人的資格底線,就是所謂「愛港愛國」、「與中央對抗的人不能擔任特首」等等,通過它的媒體機器在中港兩地不斷宣示。今年六月,在佔中秘書處執行「全民投票」前夕,北京公佈了《一國兩制白皮書》,改寫「一國兩制」定義:

香港特別行政區的高度自治權不是固有的,其唯一來源是中央授權。香港特別行政區享有的高度自治權不是完全自治,也不是分權,而是中央授予的地方事務管理權。高度自治權的限度在於中央授予多少權力,香港特別行政區就享有多少權力,不存在「剩餘權力」。… 「一國」之內的「兩制」並非等量齊觀,國家的主體必須實行社會主義制度,是不會改變的。

這份「詔書」規定:香港的自治權是「中央」授與的,中央給多少,你才有多少,因為在「主權」收歸祖國之後,雙邊關係屬「一國」之內,中央是主,香港是從。主從關係不容挑戰。

在《白皮書》陰影下,佔中秘書處照常舉辦「政改方案全民投票」,將近八十萬人參與,氣勢一振。「學聯」與「學民思潮」並且在七一遊行之後進行「佔中預演」,展示青年世代的反抗決心與場控能力。

但「全民公投」與「佔中預演」阻攔不了北京,甚至更合理化它的壓制決心,它先讓聽命於北京的反制團體上街頭「反佔中」,緊接著按照人大常委會的預定時程,頒布「普選方案」,設定了三個「閘門」:(1)參選人須獲提名委員會過半通過。(2)提名候選人二至三人。(3)提名委員會由一千兩百人組成,維持四大界別比例。至此,北京完成了它在論述鬥爭上的部署,一步步將特首選舉方案限縮在它可以掌控的範圍。控制提名權,扼殺參選權,鬆綁沒有實質意義的「一人一票」,這和中國內地已有的「差額選舉」有何不同?

第二招是「控制媒體」。這一年多來香港的媒體環境極度惡劣。獨立媒體與編輯遭受暴力威脅層出不窮;不聽話的媒體被撤廣告,有廣大影響力的網路媒體「主場新聞」突然關閉,連網站都刪除;參與佔中運動的金融業經理被撤銷報紙專欄;最新戲碼是對付壹集團,港府搜索黎智英和李卓人(工黨主席,也是佔中要角)的住所,將黎給民主派的捐款打成「黑金政治」。

「反佔中」嚇唬中產階級

第三招是策動「反佔中」。近年來香港「愛字輩」團體如雨後春筍。群眾戰是中共的看家本領,各地同鄉會、基督教右翼、家長組織都被動員起來,並且培育媒體出身的周融成為反佔中組織帶頭人。八月中,就在各方「等待」人大常委會決定「普選框架」期間,愛字輩團體總動員,由周融等人組織的「幫港出聲」持續動員,成立「保普選反佔中大聯盟」,普設街站收集簽名,宣稱達百萬以上。梁振英、董建華等人也粉墨登場簽名。八月十七日,「反佔中」上街遊行,人數雖遠少於七一遊行,但通過這個反制行動,「反佔中」強制卡位,宣稱它也有大量群眾跟隨,雖然這些群眾有來自中國內地的「臨記」(臨時演員),許多是「派錢」來的(走路工),遊行後五星旗隨地丟棄。第二天,中國喉舌媒體紛紛以「反佔中愛國愛港運動」做頭版。這是「出口轉內銷」的洗腦宣傳,中方媒體放言:「你有八十萬人簽名,我有十三億人!」反佔中的粗鄙醜陋,也是恫嚇中產市民的戰術。

就在這段期間,媒體出現一個關鍵詞:「袋住先」,先接受北京的篩選候選人方案,至少有「一人一票」,否則普選遙遙無期。北京若成功嚇阻「佔中溫和派」,下一步就可以集中火力對付「佔中行動派」。到此,中共的輿論鬥爭成功轉移視線,將本來是「真假普選」的論爭,轉化成「香港動亂或袋住先」的選擇。這個戰略的核心就是中性化(neutralize)「中產階級」的角色,使之怕亂,怕失去生活現狀,不敢上街抗命。中共的多重戰術一步步消耗佔中的氣勢。

「一國」的牢籠

最近,「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說法甚囂塵上。台灣和香港雖然都遭受中國統戰與滲透,但存在一個根本差別,就是,台灣仍據有事實上的主權。北京既將香港主權納入囊中,豈有不直接統治之理?人大落閘後,一個中國法學教授寫道:

一國之內,不執行中央全國性法令,不接受最高法院轄制,不向中央政府納稅,這樣的高度自治,全世界有第二家嗎?支持香港直接普選的,考慮過這個嗎?中央不能干預香港司法,不能干涉議會,如再對行政首長無運作空間,香港不就是邦聯嗎?香港這麼幹,全國各省也有權這麼幹,中國不解體了?

這裡的關鍵詞是「一國之內」,中共恐懼香港施行民主帶給中國「示範作用」。如果香港可以真普選,中國人民受到鼓舞,挺身要求普選,中共如何保住一黨專政?因此,它便須牢牢握住香港特首的提名權。

台灣要擔心人民的參政權是否正在流失?儘管我們仍有相對自由的選舉,但上到總統選舉,下到村里長,中共皆全面介入。候選人是否依恃北京的「祝福」,以獲得「候選資格」?北京這樣便繞開了台灣的事實主權,而達到控制政治議程的目的。馬英九政府阻礙台灣人民行使公民投票權,也應置於此視野才看得清楚。

政改框架「落閘」,粉碎了「真普選」的一絲寄望,佔中圈子情緒沸騰,年輕世代憤慨非常,不滿「佔中溫和派」的謹言慎行,不想再「等」,罷課在即。「佔中行動派」若掌控主導權,可能導致公民抗命運動的裂痕,這將是中方所樂見的局面,因為北京先挫敗了溫和派的談判希望,之後就可以專心對付行動派。但另一個可能是,由年輕人全面主導的佔中行動,激發更廣闊的運動團結,造成巨大的社會壓力,迫使中共做出讓步。

不願靜待中共閹割

目前為止,這場「佔中」對「反佔中」的拉鋸,北京似乎掌控了節奏。但中方仍無法掌握的是,香港青年世代的行動爆發力,有多強大?有多麼不可預測?在台灣,學生佔領立法院之前,普遍瀰漫著悲觀氛圍,但太陽花爆發,改變了政治格局,並打亂國共合作的議程。香港年輕運動世代已練兵十年,儲備了豐富的歷練與行動力。

學聯秘書長周永康說:未來香港不會再有年輕人相信「一國兩制」、「高度自治」、「港人治港」,未來不會再提「民主回歸」,提出來的必定是「命運自決」,香港人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要怎麼走下去。

序言書店老闆李達寧說:如果佔中三子堅持自廢佔中武功,攪一個假日中環嘉年華,然後宣佈佔中成功了事,從此靜待中共閹割,則可沒有好待遇了。到時有志貫徹佔中運動的朋友就應該群雄盡出,搶過佔中大旗,用盡方法匯聚民氣,好好與中共在中環幹一場。這不正是三十年來姍姍來遲的香港民主運動嗎?

「自決權」,在此之前仍是空中閣樓,卻因為中共直接統治的企圖,召喚了香港人的自決意識。針對中國政權的「解殖」、「政治主體性」,也被提升到日常論述的視野。年輕世代不願複製前輩的命運,空等三十年「民主回歸」而終致幻滅;他們不甘苦候,不願浪擲三十年的青春束手迎接「2046」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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