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沈葆楨1874年為鄭克（臧土）夫婦立碑。
（陳耀昌攝）
圖二A：台南頂太子沙淘宮的太子爺塑像。（陳耀昌攝）
看金庸小說長大的台灣年輕人，大都只知陳近南，不知陳永華。因此大概也只知鄭克塽，不知鄭克（臧土）。鄭克（臧土）在台灣史上出現2次，2次都是一閃而過。
圖二B：新營太子宮三太子（記者楊金城攝）
第一次是1662，他的出生，搞得鄭成功鄭經父子反目；第二次是1681年，他的死亡，導致鄭氏政權大失人心，旋即施琅攻台。東寧亡國後，台灣民眾心中不忘。史家論東寧鄭家三代，代表人物是鄭成功、鄭經、鄭克（臧土），而非敗家子鄭克塽。
新營太子宮（記者楊金城攝）
家父故居在台南頂太子沙淘宮廟埕旁側，與此廟因緣極深。每年農曆九月九日，民間相傳的三太子生日，家父常會帶我來此祭拜。十多年前我寫《福爾摩沙三族記》，拜讀了石萬壽教授所考據的沙淘宮典故，知悉這裡祭拜的，並非哪吒三太子而是鄭經的大太子鄭克（臧土），常會嗟嘆，如果當年監國太子鄭克（臧土）不死，東寧王國命運會有怎樣不同？台灣歷史會怎樣改寫？
1874年6月，同治十三年五月，因為牡丹社事件，沈葆楨到了台灣府，為了安撫府城二百多年來鬱鬱思念明鄭三代的民心（已故台灣文學史大師，也是府城耆老的林瑞明教授常說，台南人喜歡自稱府城人氏，心態上不是清代「台灣府」，而是明鄭東寧的「承天府」），除了建延平郡王祠來為鄭成功平反，也為1681年遇害身死的鄭克（臧土）題字立碑，「夫死婦必死 君亡明乃亡」（圖一）。尊鄭克（臧土）為明鄭漢人政權的最後一代君王，兼讚美其妻陳永華之三女，也等於貶斥了鄭克塽。
我猜沈葆楨當年一定也來過這個頂太子沙淘宮。1681年陰曆正月二十八日，鄭經意外在洲仔尾（今永康）墜馬而死。兩天後，正月三十日（陽曆3月19日），即將繼位的太子監國鄭克（臧土）慘遭鄭克塽的岳父，奸臣馮錫範設局，在祖母居住的北園別館（今開元寺）被自己家族長輩殺害。民間說，太子遇害後，身軀被投入當時開元寺旁的柴頭港溪，再流入台江內海內，屍體竟不沉而隨浪漂流到今之廟址（今台南西門路就是當年台江內海的海岸）。民眾撈起，憐而建廟，曰「沙淘宮」，取「浪淘沙」之意。而在鄭克塽統治下，民眾不敢明言，乃偽托為哪吒三太子廟，實則祭拜「大太子」。
因此，此廟主神之造型（圖二）與一般頑童型三太子神像完全不同。這個太子爺雕像為少年貴公子坐像，清秀無鬚，頭戴玉冠，身披錦衣，慈眉善目，卻又神色黯然，似笑非笑，難掩悲愴。當年這位工匠可謂大師，完全抓住了不幸遇難的大太子鄭克（臧土）的憂傷神韻。
鄭克（臧土）自十六歲起，因鄭經在大陸征戰，就已以「監國」之名治台，並以賢直能斷著稱，而為承天府百姓所愛戴。他死後，十七歲妻子已懷胎多月，痛哭數日後，懸樑殉夫。民間也奉她為神明，就是「三媽」（媽祖）。
我們可以想見，在1681年的東寧，百姓遭逢這樣的鉅變，是如何全國震撼，悲克（臧土）而怒克塽，對朝中奸臣愚君離心離德。清廷及施琅聞訊，就認為「時機到矣」，於是整軍二年，揮兵攻台，又在澎湖製造媽祖神話，導致東寧軍民人心潰散。鄭克（臧土）1681年陰曆一月三十日死。二年半後，1683年八月十五日中秋，施琅兵臨府城，鄭克塽不戰而降。鄭成功好不容易在海外開創的基業，就此淪亡。
與沙淘宮太子爺塑像相同造型的，在台南東門的「大人廟」也看得到。「大人」者，相對「小民」而言，暗指東寧王朝的父、子、孫三代。東寧亡國後，民眾為紀念鄭氏三代，於是蓋廟祭祀，而稱之「大人廟」。建廟地點此廟有代表明朝的蜘蛛藻井，祭拜「朱、池、李三位千歲」，分別代表鄭成功、鄭經、鄭克（臧土）。代表鄭克（臧土）的李王爺，塑像近似沙淘宮之大太子爺。這個「大人廟」是民眾為追思，而非一般請求神明庇佑而建，古味盎然，與一般人來人往的廟宇不太一樣。身處廟中，可以感覺到明鄭祖孫的沛然之氣。
三太子信仰是台灣獨有。台灣有太子廟或三太子廟二、三百家。中國很少，福建幾乎沒有，連金門好像都沒有。我曾考據撰文，在台灣與鄭成功有關係的古廟，必有三太子像，因為台灣的三太子信仰來自鄭成功。鄭成功移孝作忠，棄文從武，父親鄭芝龍成為清軍人質，當代一定有人罵他不孝，精神上必定承受極大壓力。因此鄭成功以「割肉還父，剔骨還母」，又有武將「中壇元帥」形象的哪吒三太子做為精神寄託。上行下效，影響所及，鄭成功子弟兵祭拜三太子成為風氣，屯田立營之後必建明朝國廟的玄天上帝廟及三太子廟。因此台灣遍布這兩廟宇，而為中國大陸所無，成為代表台灣的廟宇。可愛造型的三太子、三太子舞步，也成為台灣民俗的代表。
鄭成功大概萬萬沒有想到，他死後二十年，他的長孫竟被他原來的部屬馮錫範所害而變成另類太子廟的神衹。而東寧旋即亡國，竟也亡於他當年的鄉親兼叛將施琅之手。而一百九十年後，為他們祖孫作「轉型正義」，讓他祖孫重返榮耀的，竟是死敵清國皇帝及其臣下福州人沈葆楨。
歷史常常令人嘆息。當年的鄭成功來到台灣，初克荷軍，1661年陰曆五月十八日開「承天府」時，頒布文告「東都明京，開國立家，可為萬世不拔基業」，要「創建田宅等項，以遺子孫計」，要「文武各官及總鎮大小將領家眷暫住於此…永為世業…但不許混圈土民及百姓現耕田地」。就如沈葆楨說的：「洪荒留此山川，做遺民世界」。鄭成功內心其實已放棄「反清復明」，故自號「東寧」，但求在這東邊海上孤島台灣，尋求安寧。他只能默默行事，默認了張煌言對他的嘲諷「試問三千女，何如五百人」，譏他如徐福避秦，而不能效法田橫殉國。可惜他太短命，一年後就去世，又偏偏在這一段期間與鄭經父子反目。
鄭經要到1662年冬天，鄭成功死後半年才來到台灣，未能真正體會父親國姓爺來台的用心良苦，及在生前何以要進軍呂宋的戰略目的。鄭經又識見短淺，後來竟禁不住三藩之變的誘惑，想從中取利並報復鎮守漳州的鄭家叛將黃梧，輕率揮軍，西進大陸，反而兵敗而歸，並耗盡東寧資源，東寧由富轉窮。但即使如此，只要東寧不演出弒君內亂而為施琅所乘，否則，東寧孤立海外，若鄭克（臧土）能勵精圖治，等施琅一死，大清就無海上戰將，東寧或可長存矣！（文成於2020年3月19日，鄭克（臧土）339年祭日）
（腫瘤名醫、《傀儡花》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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