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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週報》「沒當爸爸,我拍不出《陽光普照》」—鬼才導演鍾孟宏的5堂電影課(上)

不再只是詼諧講述社會邊緣人的故事,鍾導新作《陽光普照》教我們怎麼用傷口溫暖他人。(甲上提供)

專訪◎藍祖蔚 整理◎編輯楊堯茹 攝影◎記者羅沛德

許光漢飾演哥哥阿豪,困鎖在自己的心牢裡,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甲上提供)

鬼才導演鍾孟宏暌違三年的新作《陽光普照》,日前獲得了11項金馬獎提名,很多人看完說鍾導變了、變暖男了……真的嗎?至少,以前不會落淚的冷血影評人,都悄悄流下了眼淚。

巫建和飾演弟弟阿和,在成長過程中迷失自己,進了少年觀護所。(甲上提供)

文化週報隔了一年再訪鍾導,聽他暢談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大導名作,出口就是經典台詞,隨口哼出的則是連老婆都以為跳針了的爵士樂,雅痞大叔本色展露無遺,但談到孩子,他放軟了眼神、坦承做了爸爸才知道怎麼拍《陽光普照》,才懂得怎樣用陽光溫暖所有心裡受過傷的人。

七星山上爸爸阿文跟媽媽阿琴告白的這場戲,多層次的光影變化將鍾導攝影美學與人物心境發揮到極致。
(甲上提供)

◇第1堂課:陽光底下,你到底想說什麼故事?◇

電影中爸爸阿文任職的駕訓班掛了幅「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字軸,也被阿文奉為人生座右銘,電影拍完後,鍾導把這幅字搬回工作室,人生與電影已渾然一體。(記者羅沛德攝)

藍:

《陽光普照》最後的感謝字卡提到了已故作家袁哲生,他都走了15年了,卻在你的作品再生復活,很好奇,袁哲生貢獻了或啟發了什麼?

導演鍾孟宏以電影《陽光普照》獲得11項金馬獎提名。(記者羅沛德攝)

鍾:

袁哲生的名字是另一位編劇張耀升提起的,片中司馬光的故事就取材自袁哲生的小說《寂寞的遊戲》。讀過這本小說後,我驚為天人,台灣怎麼會有這種小說家,這麼消耗著自己的內心來寫作,也讓我更確認《陽光普照》的訴求主題:人生的成長很辛苦,甚至很恐怖。

年輕時我們四處尋找自己的道路,卻很容易就迷失了。電影中兩兄弟阿豪(許光漢飾)跟阿和(巫建和飾)都是如此,從小得不到父親疼愛的阿和犯了錯,關進了少年觀護所;然而很會讀書,從不犯錯的哥哥阿豪同樣也迷失了,困鎖在自己的心牢裡,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社會上太多阿和這種案例了,我很容易理解;阿豪才是最難了解的,電影需要鑽進他的內心去看、去揣摩他的心態,但仍要留下模糊地帶,讓大家做各種詮釋。我從袁哲生的故事裡找到了阿豪這個角色的靈魂。就像《笑傲江湖》中風清揚會教令狐沖背誦武功口訣,最後卻又問他忘了沒,這種融會貫通後的詮釋空間,就是電影最難,也最美妙的地方。

陰影怎照亮人?看到最後被暖哭

藍:

《陽光普照》中,陽光是主角,但是陰影也不遑多讓,陽光所到之處就必然有陰影,不但每個角色都有陰影,甚至故事場景都刻意選擇了正午時的暗黑或黃昏斜陽下,形成了電影既迷人又多層次的影像結構與論述,你想在光影交錯下完成什麼辯證?

鍾:

「普照」是公平的意思,「陽光」溫暖的感覺大家都喜歡,但有陽光就會有陰影。對阿和來說,他面對的是內心的陰影,不管從社會面、還是家庭面,他都是個壞小孩,完全沒有被普照到;反之,品學兼優的阿豪則希望有能躲藏的陰影,「普照」對他已經不重要了、甚至希望能逃開。

至於他的父母雖然自比為太陽,想對孩子恩澤廣被,但對去砍人的阿和說「關到老、關到死」,對讀重考班的阿豪則是親自送學費、聲聲勉勵,兄弟倆的陰影差異,就建構出父母「陽光不普照」的表象;直到飾演爸爸的陳以文為了小兒子做了件蠢事,你才驚覺原來這位老爸雖然見人就說我只有一個兒子,本質依舊是「陽光普照」的。至於哥哥的陽光會否成為弟弟的陰影,哥哥的陰影能否成為弟弟的陽光,那就交給大家解讀了。

◇第2堂課:中島鏡頭 鍾導細細談◇

藍:

除了透過斜陽殘的光影,你另外還挑戰了逆光特寫,七星山上,飾演爸爸的陳以文在逆光下說出了他的真情告白,臉是黑鴉鴉的,完全看不到表情,話中的感情卻是火燙的,那場戲堪稱是全片最高明的光影論述。一開始,我們看到夫妻倆的背影,沉重、難以溝通。等到話匣子一開,兩人各自佔據了光明與黑暗的特寫角度,透過光影變化,你知道了誰是發光照射的陽光,誰又是承接陽光溫暖的人,畫面上的光照層次,就成功建構出夫妻倆的本質關係。

鍾:

人,或者人生,不就是永遠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拉扯嗎?人與光影的對話一直是我在美學上的追求,《陽光普照》則把這份追求具象化也意義化了。

七星山上那場戲,大家看到的陳以文不是背光就是背影,看不到他的臉,因為這時的他是以第三者的角度陳述一件事情給老婆琴姐(柯淑勤飾)聽,所以大部分的正面/表情鏡頭都給了琴姐,甚至就算把陳以文的鏡頭都剪掉,光看琴姐的表情,你也能明白他為了兒子偷偷摸摸做了多少事。其次,陳以文的臉部只剩下黑影,也隱含著他陳述的事實是非常黑暗的事,但這些相信他做的事是任何一位父親都會為孩子做的,我問自己,問過林生祥,問過上百人,每個人都說他們也會。

陽光暴雨有隱喻 肅殺堪比《牯嶺街》

藍:

相對於陽光意象,電影中的「雨」就有了災難與邪惡的意涵,只要下雨,就有災難相隨。阿和跟菜頭(劉冠廷飾)在風雨夜中砍人,美學和劇情張力直追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颱風夜屠殺。楊導是在弱光環境下,黑白光影肅殺駭人,你則是黃色雨衣在路燈映照下,在狂風驟雨吹拂下閃現黃色殺機,把恐怖與美麗融聚一塊,每一回只要看到暴雨場景時,就會想到要當你的製片真不容易!

鍾:

這兩場戲對製片才是災難啊。我在劇本上只寫了「大雨將至、颱風天」,製片阿忠就回我說神經病,要有風還要有雨,我上哪去找這款風雨?偏偏,我就不信七、八月等不到颱風天,電影排定去年九月才要開拍,七月卻真的有颱風來襲,立刻全體大集合,從騎摩托車到穿雨衣在風雨中奔跑,到市民大道下折騰了一個晚上,就這樣搶到了。追颱風就是電影人的宿命啊。還好我的製片阿忠超萬能,我只要坐上導演椅,顧好畫面就好,沒有阿忠,我應該沒辦法拍電影了。

◇第3堂課:誰是最不懂音樂的導演◇

藍:

少年輔育院院生畢業那場送行戲,怎麼會用上〈花心〉這首歌?曲調感傷,歌詞中那句「花謝花會再開」正好點出服刑期滿的院生感嘆,太催淚了,根本就取代〈綠島小夜曲〉成為台灣的監獄之歌了,從院生清唱接到鋼琴演奏也處理得非常動人,很難不崩潰。

鍾:

本來沒有送行戲,也沒有推倒餐車跟阿和被關進單人房的戲,劇本原來寫的是一場大暴動。彰化少年輔育院看完劇本說那是30年前才會發生的事,沒辦法借我們場地拍攝,但如果堅持要拍可以去外面搭景,「隨便怎麼醜化都可以」,我心裡被搥了一下:「我拍片是要醜化別人嗎?」我怎麼還會用刻板印象在看人家,所以才又重新來過。

幾年前牢中流行唱〈一路順風〉、〈無情〉,也會唱〈花心〉。但我本來不知道〈花心〉這首歌,只在林生祥家聽過日文原唱,覺得滿好的,才知道彰少輔說的是這首歌,只是買版權花了很多力氣。拍送行戲時,巫建和滿想哭的,但沒哭,哭得最慘的是坐身旁的王可元,但哭得實在太煽情了,我只好剪掉了。

法國號神來一筆 生祥捨己陪鍾導

藍:

談談林生祥的配樂吧!整部電影的音樂基調都是慢板,唯有阿和最後跑步時才變成快板,慢板映顯的是角色受困的情緒,法國號的使用也很能凸顯握緊當下最好時光的那份悸動,出現在小貞終於握上阿豪的手、媽媽坐上單車後座輕輕靠著阿和的後背,這兩場戲這兩段音樂都成為全片美到讓人心疼的片段。你怎麼要求音樂?

鍾:

法國號的靈感來自大衛林區《藍絲絨(The Blue Velvet)》,剪《陽光普照》的時候心中一直迴盪著《藍絲絨》的「Mysteries of Love」,確實,電影中兩次出現法國號的時機都是全片最暖的段落,法國號吹出心裡面暖暖的感覺,第一次出現在阿豪跟小貞的動物園散步,情竇初開總是甜的;第二段阿和騎腳踏車載著媽媽,陽光灑在兩人身上和臉上,母子已經多年不曾如此親近了。

林生祥曾經說過:「鍾導,你應是唯一不懂音樂,但是最了解音樂的導演。」因為我音樂聽得太多,電影初剪完成時,所有的聲音reference都放好了,要下音樂的點也很清楚,只要參考reference音樂去做,但又要做得不一樣,這一點很難,但很重要。

我告訴他我不要做林生祥的音樂,要的是林生祥在鍾孟宏的電影裡的音樂。生祥的經紀人說最後完成的音樂完全不像生祥,他不會做這樣的音樂,但我想生祥應該是我這幾年做電影,認識到最值得的朋友,他讓我電影提升了很多。

◇第4堂課:角色對了,戲就活了◇

藍:

反派成功了,電影就成功了。劉冠廷的菜頭在《陽光普照》是最安靜、又最令人恐懼的角色,就像陳以文說的:「別看他,陳伯伯、陳伯伯喊得很親切,但每一句話都在讓我難堪。」這種一步步讓你覺得被侵犯、被吃掉、被威脅,逼到無處可躲,讓這個角色非常突出,只要他出場,就讓人渾身不自在,很多反派強調氣焰,劉冠廷的壞卻在緩慢和內斂,看似禮數周到的談話,字字句句實都笑裡藏刀,肢體動作也一樣,這個角色是怎麼建立起來的?

鍾:

他會比《大佛普拉斯》戴立忍演的凱文更邪惡嗎?我一直以凱文脫掉假髮的那一幕堪稱台灣電影跟他個人的經典鏡頭。

劉冠廷一開口 邪氣竄進你心裡

演員很神奇的,只要把環境跟光打點好,演員站了進去就會變成另一個人。當時我也沒特別說什麼,「就好好跟陳以文說話,不急不緩地。」導演唯一要做的就是拍下演員精彩的表演,我相信我的演員來到鏡頭前都已經很了解角色與劇情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劉冠廷是在《花甲》的一個片段,直覺這年輕人很帥,而且很好笑,後來找他演《小美》,味道很對,當下就決定找他演《陽光普照》,但開拍後反而一直覺得不對勁,很沒有安全感。就算服裝師把菜頭染成橘色頭髮,我還是很不確定,沒想到他跟陳以文在天台上,燈一打,整顆頭亮起來,我的媽啊!就是它了!那橘色頭髮充滿不可預期的「邪」,不知道菜頭腦袋裡藏了什麼壞主意,和他演對手戲的演員硬是會被他逼出更多的能量。

藍:

你在拍片現場以火爆出名,難免也會飆罵吧?

鍾:

第一次拍菜頭跟阿和在賓利車上的對手戲時,我忍不住大罵說你們怎會演得像談情說愛,而且還是久別重逢、一副愛死對方的樣子,幹嘛那麼感傷?電影一感傷就像吃嗎啡一樣,你覺得好爽好喜歡,但嗎啡吃久了,人世間變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了。我覺得只要把表面拍出來就很好了,侯孝賢不就常說:「深度在哪裡?深度在表面。」把表面做到飽、做到足,電影的深度就會浮出來。電影不該有藝術電影或商業電影之分,技術到了頂端、藝術自然就會出來,所有的電影都要努力拍成好看的商業電影,像《教父(The Godfather)》全世界賣得要死,你會說它不是藝術傑作嗎?

藍:

《陽光普照》另一個亮點在温貞菱,戲份這麼少,卻這麼有味道。例如她會用背影演戲,走上動物園的小徑時,她的背影傳達出的訊息就是想去握住許光漢的手,等鏡頭換到正面,她終於握到了他的手,所有的心思波動,歷歷如現,非常動人。但是温貞菱的角色功能更像是一場生命拼圖,你監製的《小美》透過八個人的憶述,想組裝失蹤少女的情貌,《陽光普照》的媽媽琴姐則是透過詢問大小兒子的兩位女友温貞菱以及小玉(吳岱凌飾),試著理解兒子的真實心聲,你透過這個結構想表達什麼?

鍾:

每一回,看到孩子放學回家脫鞋子、放書包、走進房間的樣子,都有種充滿未知的感歎:「他在學校發生什麼事了嗎?看我的表情怎麼這麼冷淡?為什麼還有一點像敷衍我的笑容?」就連關門聲都會讓你覺得,孩子今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陳家就像一般家庭的縮影,媽媽永遠為了家疲於奔命,爸爸則是高高在上、永遠不知道兩個兒子在幹嘛,明明父母最在意的就是孩子,孩子在每個年齡的臉部表情,都會緊揪住父母的心,因為你看見了背後有個東西在成長在改變。如果我沒有當爸爸,沒有見證或理解到小孩子的成長,我根本拍不出《陽光普照》。

(未完待續,第5堂課請見明日文化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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