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一記耳光 打回白色恐怖——沉浸式劇場狐臭汗臭超不舒服

《夜長夢多》讓觀眾重返白色恐怖現場,把場景選在原是景美看守所的人權博物館。(黑眼睛跨劇團提供)

文◎藍祖蔚 照◎黑眼睛跨劇團提供

觀眾變身受刑人,簽下通匪自白書,體會困在暗室被凌虐拷問的滋味。(黑眼睛跨劇團提供)

好不容易走出看守所,又被帶去喝孟婆湯,像要觀眾忘了先前的凌辱、原諒施暴者。(黑眼睛跨劇團提供)

這齣戲,一定要在夜黑風高時演出;這齣戲,一定要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演出。

因為,這幢水泥牆樓圍成的園區,以前是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在戒嚴時期,羈押、起訴、審判政治受難者的場域,多少無辜的人監禁在此,酷刑亦在此,北風吹拂的陰森夜裡似乎還可以聽見徘徊在長廊中的哭泣聲;因為,在那個已經空廢的牢房裡,僅有手電筒微弱又偏黃的光影照射下,一種汗毛直豎的焦慮,就這樣油然而生。

不過是看一齣戲,不是一齣名叫《夜長夢多》的戲,有啥好焦慮的?可是,以前看戲誰會要你拿掉身上所有的物件:錢包、手錶、手機……都不能帶進場,事前還要你簽署同意書:劇中有些場景會對你蒙上眼罩,會禁銬你……你同意嗎?焦慮就是在你簽下同意書時,悄悄就鑽進了心中:「這會是一齣什麼怪戲啊?」

同行一起看戲的只有八個人,四男四女,引導人員帶領觀眾掀開布簾,走進看守所大樓,就看見一位穿著卡其布軍服的警衛筆挺插腰站著,面無表情,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跟我走。」觀眾開始左顧右盼,這裡就是白色恐怖的拷問場嗎?戲要在哪兒上演呢?就在打開第一道鐵門後,警衛說了第二句話:「男的跟我,女的跟著引導走。」你和妻子或者女友,來不及說小心保重(誰在看戲時會對親友說這些話?)就這樣分開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你完全不知道對方去了哪兒?

進看守所戴VR頭罩 一秒變成了受刑人

一開始,你只是參觀,看著昔日看守所的牢房,4坪空間裡,不曉得擠過多少人犯,得共用一個小糞桶和水槽?就在你還沒嘀咕完,你被帶進了一間小房裡,一位陌生女子親熱地招呼你,她飾演人犯的妻子,親切地要你戴上虛擬實境的頭罩,然後你就看見了「生前」寫過的與妻訣別書,看見了再難團聚的家人合照…原本以為只是來看戲的你,就從虛擬實境的旁觀者悄悄轉成了當事人,差別在於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戲中人。

這只是暖場而已。接著,另一位現場引導問候你:「還好嗎?要繼續看下去嗎?如果要,接下來,會有一些把你的手腳上銬,有人會碰觸到你的身體,如果你同意,請再一次在切結書上寫下你的名字。」聽起來,好良善的叮嚀,你並不知道此時你提供的個資,都會成為拷問的素材,因為他們在同意書下偷夾了一張複寫紙,你親筆寫下的名字會複寫進下面的自白書中,成為你的認罪自白。

接下來,從你打開鐵門的下一刻,你不再是觀眾,而是受刑人。

先是有人替你蒙上眼罩,銬上了手銬,你只能任人拉著你,扯著你,快快慢慢地前後左右移動著,有時跌,有時坐,對方的手有手汗,濕答答的,讓人很不舒服,身上還有汗臭和狐臭,直接迎面襲來。對方的身體緊貼著你,甚至有時就跌坐在他的身上,你喘息,他也喘息,所有的磨蹭都讓人皺眉,上手銬的手腕開始扭痛……無奈的你只好提醒自己這只是一齣戲,忍一下,再忍一下,這些不舒適、不自在,很快就會過去了。

不過,沒有,沒有過去。

切結書藏複寫紙 通匪自白被認罪

你很快就被帶到一張桌子前,上面擺著你親筆簽下的通匪自白書,認罪,就放你走,不認,就斥罵你,甚至拍打你的臉龐。你不會忘記對方打在你臉上那一巴掌的感覺(雖然對方用的力道遠不如那位老演員打向文化部長鄭麗君臉上的那一巴掌)……這不是戲嗎?過去看戲,誰敢賞你一巴掌?誰會讓你動彈不得?然後,審判官再告知你,妻子/女友都認罪了,都獲釋了,你再不認,你就回不了家了!沒做過的事,幹嘛要承認?你繼續否認,對方也繼續把你的雙手往後扯拉著,僵持到最後,審判官不想再糾纏了,宣讀了死刑判決,有人拿板子敲打著你坐的椅背,巨大震動搭配一聲巨響,就是槍決嗎?

你會慶幸自己終能解下眼罩,重見天日的剎那。你慢步走進朔風野大的廣場,同行友人在此重會,現場有人煮食,要請你喝的是孟婆湯?還是除穢平安餐?然後,你再被帶進一間小房裡,戴著透明面罩的警總官員,反覆唱著:「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周璇的傷情老歌,改由這群男生合唱,卻是要你接受他們的懺悔與贖罪,不管你選擇唾棄、咒罵或者原諒,都會有人舉手敬禮或者握手致意……你只是一小時的受害人,選擇原諒不難,可是你一定會想起,當年有幾千人在這裡嚇破了膽,失去了生命,有幾千戶家庭從此支離破碎…

嚴刑拷打1小時 多少人在這嚇破膽

黑眼睛跨劇團演出的這齣《夜長夢多》,另外有個副標《異境重返之求生計畫》,因為是戲,終究有落幕之時,你知道重生轉機很快就會來到,但也因為你曾經沉浸其中,曾經體會一二,你約略明白了困在暗室被暴力凌虐拷問的滋味。

你在夜色茫茫中離開了「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你很確定自己不想再回頭看園區一眼,不想再細想戲中情節,可是歷史的餘燼真的就此熄滅了嗎?不會死灰復燃嗎?你的不想與不要,就是讓你體會白色恐怖的這齣戲的真正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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