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電影慢慢聊》台灣「奧笑連」:兩部公視新創紀實短片

《里長奧笑連》記錄一個充滿政治理想的憤青,在25歲的時候當選里長,站上政治現場第一線的心路歷程;《度日》則是記錄兩名住在雲林鄉間的19歲青年每日開車送貨,把金紙搬上搬下,好像找不到目標只是生存度日的平常景況。這兩部紀錄短片沒有任何干係,但是看完之後把它們放在一起想,卻又隱隱相連,彷彿一部兩段式的成長電影,看見年輕人,看見當下台灣。

鄭秉泓

【公視紀實】系列紀錄片包含永續、文化、藝術等相關主題、更有鼓勵新銳導演創作的新創紀實短片,總計17部作品,包括12部長片以及5部短片,我先前曾經專文推薦過兩部藝術紀錄片,它們分別是記錄台灣首位人體模特兒林絲緞的紀錄長片《獨舞者的樂章》及記錄兩位非主流劇場人的紀錄長片《站在那裡》,錯過首播的觀眾朋友不用擔心,這批紀錄片首播之後便在公視OTT影音平台「公視+」正式上架,免費加入會員便可觀看。

目前這系列已進入尾聲,來到新創紀實短片的首播,我要特別推薦5月20日首播的《里長奧笑連》及5月27日首播的《度日》兩部紀實紀錄短片,其中前者已經在「公視+」上架。

《里長奧笑連》記錄一個充滿政治理想的憤青,在25歲的時候當選里長,站上政治現場第一線的心路歷程,《度日》則是記錄兩名住在雲林鄉間的19歲青年每日開車送貨,把金紙搬上搬下,好像找不到目標只是生存度日的平常景況。這兩部紀錄短片沒有任何干係,但是看完之後把它們放在一起想,卻又隱隱相連,彷彿一部兩段式的成長電影,看見年輕人,看見當下台灣。

《里長奧笑連》有個非常趣味的開場,新任里長郭書成因為一場人行道的會勘沒辦法同時解決交通安全和違停問題而與他的里民發生爭執,年紀可以當他父親的里民老氣橫秋帶著教訓口吻說以往都是他們在指導里長如何做,郭書成留下一句「不做都不會錯啊」拿起背包就走了,然後片名「里長奧笑連」五個字大大地打在郭書成的背影上,五個字居然還是空心的,真是有夠諷刺。「奧笑連」是台語,帶有貶意,通常指的是體力不好、承受壓力差的年輕人。

打出片名之後是郭書成的自我介紹,伴隨著〈少女的祈禱〉旋律,通常台灣人聽到這首曲子下意識就忍不住想倒垃圾,用這首曲子搭配郭書成的自介,俏皮之餘似乎在調侃他的初新里長生活就是這麼瑣碎平凡。25歲選上里長的郭書成,因為參與太陽花運動而發現自己可以做出選擇進行改變,於是畢業後他投身里長選舉,沒想到擊敗另外三個年紀比他大上幾輪的候選人,現在終日周旋在婆媽長輩之間,為汐止區湖興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奔波走跳。

《里長奧笑連》記錄一個充滿政治理想的憤青,在25歲的時候當選里長,站上政治現場第一線的心路歷程。(圖:《里長奧笑連》劇照,公視紀實提供)

郭書成念中山劇場藝術學系,當過學生會長,還沒機會演電影,卻成了這部紀錄片的第一男主角,同樣參與過太陽花學運的導演陳彥豪是在PTT看到他想選里長的消息,因為好奇而認識,轉而拿起攝影機來記錄他。陳彥豪顯然沒有要把這部25歲選上里長的紀錄片拍成典型的熱血追夢片,更沒有要販賣廉價的溫情主義,在他的鏡頭底下郭書成幾乎就是時下年輕人的縮影,因為覺得繡上自己名字的背心很醜而穿著一件比自己身形還要寬鬆許多的西裝出席正式場合,給人一種小孩玩大車的第一印象,他早上睡到很晚,被年紀大的里民跟社區志工認為偷懶,但他解釋里長手邊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應該只是圍繞著柴米油鹽、清消修理公共設施等瑣事打轉,而且他想要推廣政治教育、凝聚里民共識、規劃社區願景、甚至進行更結構性的改革,這些都需要時間。

郭書成早上睡到很晚,被年紀大的里民跟社區志工認為偷懶,但他解釋里長手邊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應該只是圍繞著柴米油鹽、清消修理公共設施等瑣事打轉。(圖:《里長奧笑連》劇照,公視紀實提供)

郭書成的偶像是《聖堂教父》主角,他想跟他們一樣去改變世界,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想再上一層樓去選立委,但是他爸爸投資失利,房子遭到法拍,他因為是連帶保證人而負債三百萬,鏡頭外的導演此時忽然出聲問說介不介意把他的財務狀況拍到片子裡,郭書成回答政治人物的財務狀況的本來就應該公開,勉強微笑說只是選民的觀感一定會不好吧,畢竟有餘裕的人跟欠債的人總是不一樣的。

這部紀錄片最尖銳的一刻,莫過於把郭書成和賴品妤拿來做對照。兩人年紀相同,同樣參與過太陽花運動,都是汐止人,但是賴品妤不用像郭書成這樣從選里長開始自己的政治生命,因為她有顯赫家世作為後盾,當賴品妤在台上吶喊「27歲的人能不能做立委」,台下的郭書成聽著人群齊聲合唱翁立友的〈堅持〉,當唱到「有人出世著好命,阮是用命底打拚」,台上大聲喊說「賴品妤是用命來打拚對不對」,對照鏡頭中郭書成看不到任何表情紋風不動的背影,只覺無比諷刺。

《里長奧笑連》不是去記錄一段英雄之旅,郭書成自己界定「這是一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跌跌撞撞的過程。」如果「奧笑連」是一個標籤,那麼陳彥豪的鏡頭一方面讓我們看見標籤之所以為標籤的刻板印象之餘,也同時捕捉到了「奧笑連」如何跳脫刻板印象的其他層面,「奧笑連」有陽光有陰暗且有血有淚有溫度,「奧笑連」不只是負面的貶意,還可以是親切地自嘲,「奧笑連」有勇氣承認自己的不足,面對自己的劣勢,然後繼續跟婆媽交關度日,繼續拚下去。

《里長奧笑連》不是去記錄一段英雄之旅,郭書成自己界定「這是一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跌跌撞撞的過程。」(圖:《里長奧笑連》劇照,公視紀實提供)

無獨有偶,林佑恩執導的紀錄短片《度日》,也是關於「奧笑連」,片子的開場是19歲的土豆在KTV唱Beyond的〈海闊天空〉,當他用粵語唱出「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一剎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覺,不知不覺已變淡,心裡愛。」他放下麥克風,叼起一根菸,別人接著下句「誰明白我……」鏡頭之外忽然出現另個聲音用台語問「你以後還要讓我拍嗎?」「沒什麼可以拍了吧,我現在也沒什麼事,我每天就這樣,也沒幹嘛,就其實你問的問題都讓我很尷尬,不然就是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你」他如此回答。土豆不是郭書成,郭書成可以面對鏡頭侃侃而談,面對拿攝影機的陳彥豪比較尖銳的問題,會有比較成熟的回應方式,但是土豆好像連自己想要拒絕或者躲避都沒能確切表達。

林佑恩執導的紀錄短片《度日》,同樣是關於「奧笑連」的故事。(圖:《度日》劇照,公視紀實提供)

《度日》導演林佑恩另個身分是攝影記者,這些年他為《報導者》上山下海拍了不少精彩照片,2019年報導者從2015~2018年所關注的環境、政治、移工、性別等面向新聞現場中選出近140張照片集結成《凝視.1095》實體書,其中有一張是林佑恩拍鄭性澤,那是第一次再審開庭之後,鄭性澤相隔十四年再次回到家鄉苑裡的海邊。

《度日》導演林佑恩。(圖:公視紀實提供)

鄭性澤被法院宣告限制出境出海,起初走在海水與沙灘的交界還有點猶豫,但一踏到海水他整個人便開闊了起來,在林佑恩的照片裡,中遠景的鄭性澤踏在水,肩膀與海平線成為一直線,他背著光,看不清楚臉上表情,卻可以從他舉起來幾乎呈現水平的雙手姿勢,感受到他的放鬆。這是林佑恩看待他鏡頭裡人物的方式,正面和表情並非必要元素,當下的氛圍和情感是更重要的。

《度日》不是林佑恩第一次拍土豆,2017年《報導者》規劃全台灣少年的專題,他因為採訪的關係認識了土豆,〈廢墟裡的少年:15歲起我這樣養活自己〉圖文故事在首頁寫說:「這是一個少年土豆噴農藥的故事。這樣欠缺家庭溫暖與學校社會網絡資源的少年「土豆們」,為數不少,都隱身在我們之中。他們每一天都在與命運搏鬥。」 讀完該篇圖文故事,看完《廢墟裡的少年》七分鐘新聞短片,才知道土豆在15歲那年因父親和阿嬤相繼過世,開始靠自己活下去,為了生存他當水泥工、上山拔菜、幫人家噴農藥,雲林有全台密度最高的農藥代噴車,噴藥的清一色是年輕面孔,噴完藥會全身灼熱、甚至想吐,必須灌牛奶或吊點滴解毒。在該篇報導刊出前夕,土豆告知將離開噴灑農藥這一行,另尋一份穩當安全的工作,不過到了《度日》,土豆和同樣19歲的明益(兩人因為母親都是越南新娘而自小相熟)除了幫人家搬金紙賺錢,還是繼續幫人家噴農藥,對於生存都有問題的他們來說,做出選擇和做出改變,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度日》中土豆和同樣19歲的明益除了幫人家搬金紙賺錢,還是繼續幫人家噴農藥,對於生存都有問題的他們來說,做出選擇和做出改變,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圖:《度日》劇照,公視紀實提供)

土豆因為酒駕官司纏身必須繳納保釋金,明益十八歲就當了爸爸有養家活口的壓力,對他們來說,〈海闊天空〉裡投那句「心中的理想」未免太過空泛,有地方住、三餐有著落,是現階段最重要的事情。在林佑恩的鏡頭底下,無論是2017年《廢墟裡的少年》圖文故事和新聞短片還是2021年問世的紀錄短片《度日》,土豆所面臨的經濟壓力沒有改變多少,隨著年齡漸長,他的困境甚至變得愈益複雜起來。這已經不是像《里長奧笑連》所欲探討的世代差異或社經階級差異那回事,畢竟那是中產階級才會面臨的事情,對於土豆,或者說全台各地的「土豆們」來說,他們要如何活下去,是一個更宿命論、更封閉性的問題。

當我們在看《里長奧笑連》的時候,儘管郭書成還沒三十歲就背負三百萬的債務,但我們可以很樂觀地相信他可以繼續堅持理念走下去。但是《度日》中還沒成年的土豆和明益,下一步要往哪邊走,他們惶然未知,正在觀看紀錄片的我們以及拍攝此片的林佑恩,同樣無法給他們一個方向。值得注意的是林佑恩的記錄者身分,對於土豆來說不僅沒有任何幫助,有時還造成干擾,如片頭土豆在ktv包廂對林佑恩所說的,他不想再被拍了,他覺得沒什麼好拍的,況且他遭遇的困境和難題,拿攝影機的林佑恩不僅沒法幫忙解決,還可能造成拖累。

對於土豆,或者說全台各地的「土豆們」來說,他們要如何活下去,是一個更宿命論、更封閉性的問題。(圖:《度日》劇照,公視紀實提供)

《度日》這部紀錄短片,結束在土豆用台語說要去跟人家「冤家」,字幕寫的是「吵架」,但「冤家」用台語念通常指的是去跟人家打架,這次土豆不讓攝影機跟,以免緊要關頭還得為了顧及他而身陷險境。 被留下來的攝影機,於是只能記錄土豆那位憂心忡忡的叔父的臉,以及三合院中熊熊燃燒的庫錢。庫錢是子孫送給亡靈當財產,希望衪寄存在陰陽庫慢慢享用。土豆和明益每天把成堆金紙搬上搬下,然而燒了金紙可以解決死人的問題,但身在陽世的活人,困境依舊無解。我忽然想起《度日》第一顆鏡頭,其實不是土豆用粵語唱〈海闊天空〉,而是被野放在田間,彷彿會無止無休燃燒下去的那堆庫錢。如果說那張背著光舉起雙手的鄭性澤的照片,讓我們感受到了片刻的自由,那麼《度日》這個首尾呼應的庫錢燃燒畫面,正說明了林佑恩看待這群「土豆們」、看待自己身為記錄者,除了把當下用平面照片或影像捕捉下來,卻什麼也做不了的複雜情緒。

《度日》即將於5月27日下週四公視頻道晚間十點播出。

〈廢墟裡的少年:15歲起我這樣養活自己〉專題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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