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電影慢慢聊》站在那裡:勾勒創作者自己的輪廓

「糾纏你的並非記憶,也非文字,而是那些被你遺忘、必須遺忘的舊日,那些你必須終其一生不停遺忘的過往。」王墨林也好,溫吉興也罷,吳耀東表面上跟著他們重返1987年和1993年演出、排戲的重要場景,然而他真正所欲尋得、確認的,終究是自己那條通向創作者自身過往的路徑。

鄭秉泓

公共電視即將在四月一日首播紀錄片《站在那裡》,選擇在愚人節首播應該只是湊巧,但這個首映日卻和片中對於被攝者及記錄者關係的挖掘,隱隱滲透出一股天時地利量身訂作之感。

《站在那裡》以台灣小劇場先驅王墨林和「小劇場學校」創辦人溫吉興為拍攝對象,導演是吳耀東。吳耀東不是第一次拍攝藝術家紀錄片,他早在唸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時的習作,便是以大學(輔大)學長們為拍攝對象完成樂團紀錄片《瑞明樂隊》(1997),畢業後開始接案工作,他又陸續完成記錄地下樂團舞者的《放流》(2003)、以及記錄歌仔戲班的《舞台》(2011)和《戲台滾人生》(2015)等。前年為國家文藝獎得主王墨林拍個人紀錄片《如夢之行走王墨林》(2020)同時,他抓緊難得機會徵得對方同意,完成《站在那裡》,結果這部最新作品非但不是《如夢之行走王墨林》的延伸、番外或幕後直擊,反倒與吳耀東至今最重要的兩部作品《在高速公路上游泳》(1998)和《Goodnight & Goodbye》(2018)互通聲氣。

溫吉興指導「小劇場學校」學員。(《站在那裡》劇照,公視提供)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是吳耀東的畢業製作,這部片乍看之下影像粗糙、技術環節也不盡理想,很多時候記錄者不曉得如何把不同時間拍攝的影像串連起來便大剌剌打上解釋性字卡充當過場,然而正是這樣初出茅廬經驗不足的拍攝者,才有可能將孤獨到動輒情緒勒索把拍攝者叫來充當自己陪伴者的被攝者最真實的情感和狀態記錄下來,甚至讓這部作品從此成為討論記錄與被攝雙方如何角力拉扯的範本。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太耀眼、太尖銳、卻也太私密,不禁令人想起吳耀東在《瑞明樂隊》的片頭引用了其中一位被攝者戴崇源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攝影機是不祥的,它將帶來魔咒,帶走你的靈魂」。吳耀東前兩部作品橫空出世,得獎連連光彩奪目,尤其《在高速公路上游泳》不僅是台灣紀錄片的絕響,也是後來成為專業紀錄片工作者的吳耀東創作上的一個「魔咒」。這十多年來他不斷接案拍片,但骨子裡又認為「以拍片為工作」和「創作」是不一樣的,2014年公共電視製作人王派彰找他聊,提議要不要回去看看「他」,「他」叫辜國瑭,是吳耀東的研究所學弟,是所有看過《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絕對無法忘懷的強大主角。吳耀東承認自己其實不太曉得要去拍什麼,他之所以鼓起勇氣踏上這段訪問對方的旅程,除了基於某種創作者的「虛榮心」(他想要藉此再拍一部作品,卻又對抱持這種心態的自己感到反感),同時懷著「自我追尋」的目標,但那個目標是什麼、在哪裡,他渾然未知。

2014年底,吳耀東去見了辜國瑭,未料這次重逢卻成為告別,吳耀東不曉得該拿當天拍攝下來的素材怎麼辦,直到2017年認識剪接師段佩瑤才開始整理。當年《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是一部不曉得如何收尾只好將影片停在公路上放聲嘶吼的片刻,用後設的角度來看,2018年問世的《Goodnight & Goodbye》早在二十年前就註定是非拍不可的,吳耀東註定要重新面對當年那個懸而未決的狀態,不只是面對辜國瑭,更重要的是面對自己。他和段佩瑤從當年拍攝的十七捲DV素材中找出合適堪用的,最終將《Goodnight & Goodbye》剪成了一場實境秀,真正的主角是吳耀東自己,而辜國瑭是他的心魔,電影的最後,結束在吳耀東敘述一場夢境醒來,沒去成的東京,二十年前兩人唱歌跳舞年輕的身影—這部片是他私人拍給辜國瑭的告別式。

唯有完成這場告別式,吳耀東才可以往下個創作階段邁進,而《站在那裡》便是這個新階段的第一步。吳耀東把王墨林和溫吉興兩位劇場工作者放在同一部紀錄片中,卻不打算讓他們在片中見面、對話,也沒有詢問他們太多對於小劇場今昔的個人見解或是透過他們話語去順勢爬梳台灣小劇場發展史料。片中最有趣的一段畫面,便是他隨著王墨林重返《拾月》劇場在1987年的演出場地三芝錫板,那裡荒蕪依舊,即便海沒有變,如今卻再也找不著當年演出的蛛絲馬跡。此外,他也跟著溫吉興重返台東的太麻里金崙溫泉區,1993年溫吉興因為看了田啟元編導的《平方》而決意加入臨界點劇象錄劇團,當初為了演出《白水》中飾演男版白蛇,他在此待了五天,接受各種肢體和發聲的開發訓練,現在溫吉興站在殘破乾涸充斥枯枝雜草的游泳池中,吳耀東建議他模擬一下當年排練受訓的感覺,溫吉興且走且躺,然後以怪異姿勢站在沙灘面對大海進行發聲練習,這個畫面既好笑又悲涼,還帶著一點莫名的奇幻感。比起《在高速公路上游泳》,身處創作新階段的吳耀東技術精進許多,如今他不再需要靠大量的字卡去串連敘事,就連充滿作者特色的個人化旁白,也是愈講愈詩意。

重返《拾月》劇場遺址的王墨林。(《站在那裡》劇照,公視提供)

溫吉興在台東海邊模擬當年排練《白水》的感覺。(《站在那裡》劇照,公視提供)

吳耀東沒有讓兩條平行線相交以擦出火花,然而這兩段交錯剪接的「重返現場」,卻成為《站在那裡》最富戲劇性的時刻。《站在那裡》不是一部爬梳台灣小劇場發展史的紀錄片,我本以為吳耀東想要討論兩位劇場工作者的中年危機,繼而一想王墨林根本早已過中年,再者吳耀東的「創作」永遠是尋找自我多過挖掘別人,也許吳耀東拍這兩個人真正所欲映射出來的反倒是自己的中年危機吧!在《站在那裡》開頭,吳耀東引用英國詩人詹姆斯‧芬頓(James Fenton)的詩篇〈德意志安魂曲〉(A German Requiem, 1981),以字卡顯示「糾纏你的並非記憶,也非文字,而是那些被你遺忘、必須遺忘的舊日,那些你必須終其一生不停遺忘的過往。」其實已經透露端倪。王墨林也好,溫吉興也罷,吳耀東表面上跟著他們重返1987年和1993年演出、排戲的重要場景,然而他真正所欲尋得、確認的,終究是自己那條通向創作者自身過往的路徑。

王墨林。(《站在那裡》劇照,公視提供)

那是一條稍不留意就會被其他環境草石塵土掩蓋住的祕密通道,就和探問生命意義和存在價值之類的大哉問一樣,必須一再確認、不時重訪,才有可能勾勒出人的輪廓,特別是自己的輪廓。

《站在那裡》即將於2021/4/1週四晚上十點公共電視頻道首映,公視+也會同步上架。

《站在那裡》I'm here

導演:吳耀東

公視13 台:4月1日週四22:00

公視紀實 公視+同步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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