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林濁水觀點》新自由主義叛逆嫡子和寵壞養子:民粹主義和武漢瘟疫

中美對峙只會升高,誰當選美國總統都無關大局,只是國家的決策長期被毫無規範性的民粹所主導,任何社會都承擔不起,因此川普情勢相當不樂觀。只是貿易戰的發生既然是必然的,那麼一旦開打,將來不論當選美國總統的是不是川普,都將持續下去,不會改變。

林濁水

世界兩大強權,一個正好是瘟疫的起源國;一個則是染疫最多、死亡也最多的國家,在聯合國週年紀念大會上,透過視訊,兩國領袖,川普、習近平和他們的外交團隊彼此高聲互嗆。對這令人駭異景況,儘管法國馬克宏帶頭一些國家發言,強調各國不應任由美中鬥爭擺布。但是在疫情帶來的痛苦實在太過於巨大,因此中美互嗆的內容肯定都大獲私下的喝彩,令許多國家大感出了一口氣;至於中美兩國包括疫苗進展超快、捐款等等防疫措施上的自誇都難獲得什麼掌聲。總體來說,各國對川、習兩人的外交氣焰和瘟疫處理造成的災難,早有深刻感受,定見已成,不易改變。在聯合國視訊峰會召開前夕,皮尤研究中心調查了美、德、法、英、日等13個發達國家民眾對世界上幾個重要國家領導人防疫的信任程度,結果是德國梅克爾民調信任度排行榜中第一,獲得令人稱奇的76%高信任度,法國總統馬克宏也有獲64%受訪者信任;但是川普和習近平的信任度在世界重要領袖中一點也不意外的雙雙墊底,居然都低到20%以下。習迎平大外宣轟轟烈烈,川普推特密集出擊,但是兩人國際聲望卻是如此。

至於台灣民眾,對於川普聲望低到這樣,非常不習慣的肯定多多,因為無論如何,川普被台灣認為是1979年以來最挺台的美國總統,台灣民眾對川普的滿意度高得不得了,支持他當選總統的民眾比例遠於美國人自己高,只是縱使這樣,台灣民眾對他的信任也偏低,依台灣的調查,不過兩成多而已。

災難臨頭,芸芸眾生齊聚領袖麾下鞏固領導中心

從瘟疫大爆發迄今,重要國家領袖聲望高低之間竟拉開到這麼巨大,雖然不令人驚奇,卻總是令人難忘。其實今年3月瘟疫在中國被控制下來,並向外爆炸性蔓延,舉世惶惶然之時,是另有令人這樣驚訝的景象:本來法國馬克宏、德國梅克爾、加拿大杜魯多、英國強森等西方國家領袖國內的民望在疫前都非常低迷,不料突然之間,瘟疫來臨,依據英國《金融時報》報導,1月1日起到3月24日為止,美國、英國、德國、法國、日本、澳洲、巴西、加拿大、墨西哥等10國領袖的民眾支持度幾乎全面巨幅上升,幅度平均達9%之多。其中德國梅克爾上升了21%,強森攀升到61%,甚至當時疫情最嚴重的義大利,總理孔蒂居然飛升到73%!至於川普也由40%上升到44%。奇怪的是,當時各國疫情輕重不同,領袖防疫措施南轅北轍,有佛系防疫的、有大展民粹豪氣樹立逆向的、勤握手不戴口罩大男人風範的、有謹守防疫規範的,但是他們的民眾支持度居然不分青紅皂白地巨幅上升。

領袖們突然不分青紅皂白地大受信任,強烈展現了當國家面臨巨大災難,前途難料時,民眾在恐慌心情下不分青紅皂白地齊聚領袖麾下給領袖最大的民意賦權的鞏固領導中心集體心態。只是得到了民眾的賦權後,各國領袖防疫績效大異其趣,於是民眾的信任度沒多久就開始分道揚鑣,一直到如今的天差地遠,有如最近皮尤研究的調查結果。

下圖一是美國病例增加的趨勢圖,依圖追蹤可以清晰見到川普選情隨疫情起伏的軌跡:3月美國疫情開始爆發,川普得到民眾面對危機的授權,結果是他和拜登支持度的落後程度拉到迄今半年多以來最小的幅度,只有3%;但是川普的民粹大男人防疫風使美國疫情在7月爆炸性的惡化,川普的支持度也跌到最低點,輸給拜登達到15%之多。這時嚇到了川普開始戴口罩,認真接受美國疫管局的建議,疫情才趨緩,川普也才把和發言頻頻出狀況,反中又反得不夠得到社會充分信任的拜登的差距拉到5%上下。

美國每天病例變化圖。(維基共享)

川普從3月一直到7月的民粹風防疫時間持續得太久了,而美國的疫情又太慘烈了,因此無論是在美國國內或國際,民眾對他負面的印象都很深刻。如今當美國死於武漢肺炎已經超過20萬人時,美國人實在不容易忘掉他當時他說的,像:「只死了只有2700人,根本沒什麼,醫生不用看,甚至不用打電話給醫生。」等等一堆怪話,因此支持度也一直沒能超越拜登。

成也民粹,敗也民粹

當前情境,美國民眾多數仍然為川普講這些話的民粹心態造成的災禍難以釋懷;只是如果進一步回到3、4月的情境,將會覺得川普這些話當時講得實在並不突兀:不只大討國內民粹川粉之喜,放眼全球,眾民粹領袖川普版的防疫氣質根本是一時風尚,和川普同一口徑,同一豪邁調調的國家領袖,巴西的波索納羅、英國強森、墨西哥歐布拉多等等盡皆如此,而他們也早就分別被美名為熱帶川普、英國川普、左派川普⋯。這幾位國家領導人既然秉民粹天賦,鄙視建制菁英而乘2016年民粹主義四處席捲的浪潮而掌握國家大權,如今相繼以對立於建制菁英的粗獷民粹風應對瘟疫其實很是本性流露之舉。只是不幸的,在瘟疫蔓延時大展其川普風的結果,美、英、墨、巴西疫情嚴重程度分別居世界第一、西歐第一、中美洲第一和南半球第一!就眾川普們而言,他們自2017年突然群起而成為國家領袖,完全是他們民粹英雄特質在民粹潮起時,如魚得水;如今又因為以民粹應對瘟疫,聲望大挫,真是成也民粹,敗,仍然是民粹。

民粹主義是新自由主義叛逆的嫡子

當今的民粹主義從何來,請看兩張圖。

第一張是從1990年一直到2017年間在西方國家歷次民粹政黨在選舉中得票趨勢圖。第二張是在1910到2010年間美國以所得居前10%的人口佔國民總所得百分比來表現的所得分配不均趨勢圖。(由於在1910~2011年間西方各國間貧富差距幅度雖有不同,但是只是在趨勢的大同之下的小異而己,所以美國足以代表其普遍現象。)

西方國家歷史次選舉民粹政黨得票率。(來源:橋水基金)

美國1910~2010所得分配圖。(來源:《二十一世紀資本論》)

圖二,是著名的避險基金橋水在民粹初起的2017年調查報告中的附圖;圖三則是2014年皮凱提在2014年出版的暢銷書《二十一世紀資本論》書中的附圖。這兩張圖對照出來的現象是:

1、二次大戰前夕和2010年以後,貧富分配急驟惡化,高所得的10%人口,分配到的總體國民所得,從35%以下躍進到達50%。在這兩個時間點,民粹主義政黨得票率都迅速竄升,從25%以下甚至15%以下躍升到達35%,其中如義大利,民粹主義政黨甚至得到了可怕的69.7%的選票,而令左右兩個傳統建制大黨景況十分悲涼;又如法國,長期輪流執政的兩大黨合計只剩下可驚的27.9%!再如美國,表面上是掛著傳統共和黨招牌的川普執政,但是川普的立場是把華盛頓兩大黨的建制菁英都當「沼澤污泥」而加以清除,所以今之共和黨政府已非傳統建制菁英掌控的共和黨政府而是反建制的民粹團體;不只是這樣,美國兩大黨國會議員也已經全面從傳統主流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立場轉換到反全球化的保護主義方向,甚至都呈現了不同程度的民粹民族主義色彩。

2、二次大戰結束後,西方國家以美國為例,維持了長達將近40年之久的時間,經濟既穩健成長,貧富分配也處在理想的狀態,一直到雷根、柴契爾主領全球風騷的1980年代,政治上保守主義當道,經濟上弱化國家功能強化資本自由的新自由主義蔚為主流,西方國家所得分配也突然之間急速惡化。到了1990年代,柯林頓一方面在內政方面往大政府主義方向調整,強化國家的分配功能;但是另一方面在國際經貿上採取相反的價值邏輯:弱化國家對資本、市場的管制,把人口最多的中國拉進WTO,替跨國企業,尤其是電子資訊產業巨擘創造大展身手的空前良好環境:可以掌握利潤最豐厚的核心技術,再把中下游中間產品和組裝切割,依比較利益原則外包到全球各地並組成綿長的產業鏈,然後企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猛暴成長。這樣,在所謂新經濟的產業模式下,雷根、柴契爾時代突飛猛進的全球化便一舉進化成超全球化,新自由主義的放任精神發揮得比雷根、柴契爾時代更加淋漓盡致。結果是跨國企業總部所在的母國出現製造業空洞化,中產階級向下沈淪的情況,在華爾街金融風暴前夕,貧富懸殊差距一路衝刺到和二次戰前納粹崛起前夕一樣巨大的水準,而民粹梟雄也和二次大戰前夕一樣紛紛崛起而取得國家政權。

回顧起來,要不是新自由主義那麽成功地讓世界從全球化升級到了超全球化,那麼民粹梟雄不會有像今天一樣優越的崛起空間,因此民粹主義完全可以說正是冰冷的新自由主義生下來的嫡子。然而,新自由主義的這個嫡子是為叛逆而生,一現身就清楚地匯集在向下沉淪的底層庶民之怒,以反建制菁英立場,高舉國家保護主義反擊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中美經貿大戰因此一發不可收拾。

在這情境下爆發的中美經濟大戰內裡和表面符號出現非常詭異的悖離。由於超全球化最大受益者是中國和美國高科技産業巨擘及華爾街,美國眾多庶民反而大受産業空洞化之害,所以中美經貿大戰,其本質居然成了:「中國+美國高科技産業巨擘及華爾街金融巨擘的經濟共同體」VS.「美國底層民眾+川普民粹政府」,而不是單純的美國VS.中國。

由這樣的本質出發,回頭,將可以見到名史家佛格森創造來歌頌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頌歌-「CHIMERICA 」- China+America,雖然聲音高亢傳頌一時,卻是多麼虛偽表面了。

超全球化最大受益者是中國和美國高科技産業巨擘及華爾街,美國眾多庶民反而大受産業空洞化之害,所以中美經貿大戰,其本質成了:「中國+美國高科技産業巨擘及華爾街金融巨擘的經濟共同體」VS.「美國底層民眾+川普民粹政府」,而不是單純的美國VS.中國。(AP)

面對這一個經濟共同體帶來的痛苦,美國早在歐巴馬當總統時就推出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PP)並陸續推動法案、提出計劃嘗試以美國的再工業化來化解,如如今,川普、拜登對美國的再工業化也都有志一同;另外,美國對日本都早己經發動過轟轟烈烈的貿易戰滙率戰,先是硬挺美國的汽車工業,然後更進一步奪回電子資訊產業、半導體的産業系統霸權了,因此,中美貿易大戰肯定是一定會爆發的。然而川普發動中美關稅戰都己經兩年多,而且升級為科技産業系統脫鈎戰了,拜登卻還在反對關稅戰,只強調傳統新自由主義建制菁英主流透過WTO解決經貿磨擦的溫良恭儉讓途徑,毫無疑問,拜登的主張肯定大受在超全球化中大獲其利的美國企業強力呼應。事實上企業家們已經陸續連署向法院提訴川普的措施不合法了。這樣川普發動貿易戰,對手非常清楚並不只是在境外的中國,同時也在國內。這種在兩面受敵的情境下,若不是下有強大的民怨支撐起的民粹和上有不守建制菁英傳統規矩的粗魯民粹梟雄總統,中美貿易戰雖然仍舊難以避免,但是肯定不會爆發得這麼早這麼猛爆。假使貿易戰一旦延後爆發,其結果將是美國必須面對一個科技產業能力更強大、更難應付的中國。試想新自由主義的全球舵手雷根上台前一年的1980年,美國和中國GDP之比是15比1,在歷經全球化和超全球化36年後,川普上台的2017,雙方倍數已經拉近到1.6比1了,變化之大,觸目驚心,所以當前美國己經毫無再蹉跎幾年的時間了,再蹉跎,美國因爲戎機的延誤而將付出的代價之大難以想像,同時在中國國力持續的上升的過程中,普世人權價值和國際法秩序將受到侵害將遠比今天還嚴重。

由此可見,猛暴而來的民粹主義對現行危機重重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國際秩序進行了重大的破壞作用,而這破壞將讓民主國家有機會提早重建保障生産和分配正義的國內外政治經濟秩序。無論如何,破壞了當今新自由主義的主導世界秩序固然不保證一個美好未來的出現,但是不破壞,卻完全可以保證美好未來將無緣出現。於是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川普的巨大貢獻。

然而川普發動中美關稅戰都己經兩年多,而且升級為科技産業系統脫鈎戰了,拜登卻還在反對關稅戰,只強調傳統新自由主義建制菁英主流透過WTO解決經貿磨擦的溫良恭儉讓途徑,毫無疑問,拜登的主張肯定大受在超全球化中大獲其利的美國企業強力呼應。(Bloomberg)

蔓延的瘟疫是新自由主義寵壞了的養子

假如民粹主義是新自由主義叛逆的嫡子,那麼武漢肺炎就是新自由主義寵壞了的養子。

從古至今,儘管人類一再受害於瘟疫大流行,但是這次的武漢瘟疫蔓延的速度擴散的廣度都史所未見:2020年1月14日WHO還在推特上發布訊息說,武漢肺炎沒有明顯證據顯示會發生人傳人的現象,然而1月23日宣布武漢封城了,2月底中國疫情趨緩,但馬上由韓國接捧流行,再下來伊朗,然後義大利相續大爆發,3月中,西歐接著美國成為瘟疫大流行中心,這時瘟疫已經席捲全球各大洲,3月底美國病例更躍居世界第一。

兩個原因促成武漢肺炎駭人的擴散速度和廣度。其一是超全球化時代的産業生産模式和生活形態創造了空前頻繁的人員旅遊需求,而空前便捷的交通網絡和運輸技術更提供了滿足這需求的強大能力,於是病毒就擁有了跨地域傳播的空前優勢條件。

其二,儘管人類防疫的能力隨醫療技術有大幅的成長,但是當今瘟疫來時偏偏遇到民粹領袖四處崛起,紛紛主掌國家,採取蔑視防疫知識的民粹對策,形同為病毒的橫衝直撞一路開綠燈。在這雙重因素影響下,武漢瘟疫就如同被新自由主義寵壞的養子一樣,四處惹禍,災難無遠弗屆。於是武漢肺炎這個新自由主義竉壞了的養子就和民粹主義這個嫡子共襄叛逆盛舉,於是新自由主義信用搖欲墜之際,傳統的國家負擔的正義責任再被喚醒。

中美對峙只會升高,誰當選美國總統都無關大局

然而民粹主義的破壞力太強大了,反彈力道非常驚人,以致於發動戰爭的川普選情大受壓抑。無論如何,國家的決策長期被毫無規範性的民粹所主導,任何社會都承擔不起,因此川普情勢相當不樂觀。只是貿易戰的發生既然是必然的,那麼一旦開打,將來不論當選美國總統的是不是川普,都將持續下去,不會改變,甚至如果美國領導人換手而中美之戰持續,那時美國對付中國的策略,由川普的單邊主義換到國際的結盟將更為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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