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玫妏/旅荷譯者,荷蘭萊登大學區域研究所博士
萬聖節前夕,許多西方國家的人民都會精心打扮成各式鬼怪,逐家逐戶敲門上演「不給糖、就搗蛋」的戲碼。(AFP)
每年十月三十一日萬聖節前夕,許多西方國家的人民都會精心打扮成各式鬼怪,逐家逐戶敲門上演「不給糖、就搗蛋」的戲碼。不過,「萬聖節」這個由天主教傳統與凱爾特人信仰所混融形成的節日傳統,卻並未在荷蘭風行。即使是在荷蘭南方天主教信仰濃厚的地方,也未見盛行。在北方以新教傳統為主的區域,更沒有這種氣氛。
在荷蘭,要感受萬聖節,除了不同學校在節日前後給孩子們玩玩扮裝外,就只能到主題遊樂園裡去體驗了。荷蘭南北的差異除了有地理因素外,更有來自宗教分立與多元語言的影響。本文透過荷蘭一南一北兩個省份的對照—東南的林堡省(Limburg),與西北的菲仕蘭省(Friesland)—來淺談荷蘭的南北差異與地域主義,並看看荷蘭(4.1萬平方公里)這個與台灣(3.6萬平方公里)面積差不多大的國家,如何因應由於歷史與宗教因素所創造出的多元語境。
荷蘭的十二個省份。(資料來源:網路)
狂歡的南方
每年約於二月在荷蘭南部被稱為「河以南」(onder de grote rivieren)區域所舉行的「嘉年華會」(Carnivals),是南方標榜其地域特性的重要慶典,其中又以林堡省省會馬斯垂克(Maastricht)所舉行的最為著名。這個原本為一歐陸民俗節慶的活動,後來被天主教教會吸收,並在標示大齋期(Lent)開始的聖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之前,連續舉行三天。嘉年華會原是為了讓民眾能在長達四十天的齋戒前,趁機大吃大喝一番,但如今節慶的宗教氣氛淡了,其核心更多圍繞在翻轉社會既定結構的扮裝表演上。
「馬斯垂克」在這時也會暫時以當地方言—Mestreech—被稱呼。
對南方城市這麼重要的慶典,在荷蘭西北方的大城市裡,像是阿姆斯特丹、鹿特丹等,卻毫無感受。他們甚至認為這只是南方「天主教徒做的壞事」(paapse stoutigheden)。荷蘭以「慶祝嘉年華會」與「不慶祝嘉年華會」所做的南北區域劃分,可至少溯源到五百多年前。當宗教改革最終促使新教教派的創立後,當時的低地國家(亦即現今的荷蘭和比利時),便逐漸區分出以新教信仰為主的北方(荷蘭),與以天主教信仰為主的南方(比利時)。
馬斯垂克的嘉年華會。(圖:馬斯垂克市政府網站)
位於荷蘭國境之南的林堡省,東與德國接壤,南與比利時相鄰,省內以天主教為主要信仰,本身極具有國境之交獨特的魅力。荷語、德語、比利時腔的荷蘭語,加上林堡省當地講的林堡語,更讓人在漫步馬斯垂克街頭時,多了一份多語紛呈的國際化感受。而在這裡的荷蘭人,在國家認同上更是彈性到說換就換。
2016年在荷蘭國家足球隊以2-3輸給捷克隊,無緣晉級歐洲盃踢球後,有位無法眼睜睜看著足球熱商機在眼前流逝的酒吧老闆,於是突發奇想,申請改換國界線,將酒吧插上比利時國旗,為晉級比賽的比利時隊加油!這家位於馬斯垂克市,名叫Café de Pepel的小酒吧,距離荷比邊境只有200米,隔壁是比利時的里姆斯特市(Riemst)。為了讓鄰國比利時人能正大光明來這裡喝啤酒看足球,這家酒吧老闆在歐足盃前夕,向里姆斯特市市長申請,將象徵性的國界碑往酒館方向移動200米,放到了自家門前。而這一小塊荷蘭領土,也就在2016年歐洲盃踢球期間,暫時成為比利時領土了。
Café de Pepel 酒吧老闆於2016年歐洲盃前改換國界線。(圖:荷蘭《電訊報》)
荷蘭南北區域的差異也反映在語言上。根據語言學家哈根(Hagen)和吉斯伯格(Giesberg)(1988: 32)的研究,在荷蘭「河之北」的地區,當人們發荷蘭語中的g時,音較「硬」,而在「河之南」地區,發g時,音較「軟」。整體來說,「河之南」地區的居民所說的標準荷蘭語,聽起來更悠揚,像唱歌一般。也因此,馬斯垂克大學的語言人類學家蘿特.提森(Lotte Thissen)(2013:119-143)在她一篇關於《模糊的林堡性》(The Ambiguities of Limburgerness)的論文中便呼籲:
「我們有必要重新關注像是林堡省這些周邊地區,地域歸屬感如何以較小的規模形成。我認為荷蘭的多元文化社會不是,也不應該只是(後)移民問題。…我的研究強調,區域的差異與跨地方的流離失所感,可能是與國家認同一樣重要的議題。」
除了林堡省外,在荷蘭幾乎與國家認同一樣重要的地域主義,表現最強烈的莫過於北方的菲仕蘭省(Friesland)。
牧原的北方
荷蘭這個不到4.1萬平方公里的西歐小國,卻擁有許多世界的頂尖企業與知名品牌。常被誤認為是美國啤酒的「海尼根」、「飛利浦」、ING,以及「殼牌石油」等,都名列其中。此外,還有許多人自小喝到大,由荷蘭皇家菲仕蘭公司所生產的「菲仕蘭牛奶」。
「啥?『菲仕蘭』原來是荷蘭的啊?我還以為是紐西蘭呢!」
這是許多朋友在聽到「菲仕蘭牛奶」原來源自荷蘭後常見的反應。但「菲仕蘭牛奶來自荷蘭」這樣的說法,卻可能得不到菲仕蘭省(Friesland)居民的認同。做為荷蘭北部一個以畜牧業為主的省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菲仕蘭省很像是生活在荷蘭這個大家庭中,為追求更多主體性,而不時鬧著要離家出走的青少年。這由1962年菲仕蘭民族黨(FNP, Fryske Nasjonale Partij [西菲仕蘭語])的成立,以及其主要訴求為希望給予菲仕蘭省更多的自治空間,並對西菲仕蘭語予以保護與認可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在我某次造訪一位居住在菲仕蘭省的古物收藏家時,便充分感受到對方以身為菲仕蘭人為榮的強烈情感。
四處望去皆為綠草茵茵之田園景觀的菲仕蘭省,是荷蘭人口密度最低的省份,在當代除了以生產優質的牛奶著名外,在歷史上更曾有法蘭克人(Franks)、荷蘭人(Dutch)、佛萊明人(Flemish)、撒克遜人(Saxons)、瓦隆人(Wallonians)等不同人種到此居住開發,因此在當地留下多到數不清的語言與方言。在今年當選為「歐洲文化首都」的荷蘭城市呂伐登(Leeuwarden),是菲仕蘭省省會,也是歐洲,甚至是全世界的大城市中,在史上名字寫法經歷過最多變化的城市。
根據金氏世界紀錄,呂伐登自十世紀起迄今,在名字的寫法上便有驚人的225種變形。呂伐登百名城市的形成,不僅有其地理、歷史的因素,更重要的還有語言的變數。根據呂伐登歷史中心(Historical Centre Leeuwarden)城市史學家亨克.奧萊(Henk Oly)的說法, 「在1804年前,這個城市名還沒有正式的書寫形式,每個人各以他們習慣的發音方法來拼寫。你可以寫Ljouwerd或是Ljouwert,因為結尾的d和t的發音是一樣的。或是寫成Lyouwerd、Ljouwerd 或 Liouwerd,因為它們唸起來也是一模一樣的發音。」
由於該地存在豐富的語言與方言,除了荷蘭語的寫法Leeuwarden、菲仕蘭語的寫法Ljouwerd外,還有透過該城特有方言Liwwadders所寫的Leewwadden 與Liwwadden。讓情況更複雜的是,在歷史上,許多學者以拉丁語稱其為Leovardia,而現在在菲仕蘭省的其他地區,還以Luwt來稱呼它。此外,加上語音的變體,讓該城市名字的拼法因此暴增。
獲得金氏世界紀錄的城市名字:呂伐登。(圖:BBC旅遊網)
作為荷蘭十二個省份中,唯一受到荷蘭政府認可,具有自身語言的菲仕蘭省,在保護省內54.3%的居民所說的西菲仕蘭語上,可謂不遺餘力。西菲仕蘭語不僅是與標準荷蘭語並行的官方語言,更是國小到高中學校教育中的必修課程。居住在菲仕蘭省的父母,在孩子出生時,會收到一份政府關於如何教導孩子說西菲仕蘭語的「語言包」(taaltaske)。而該省政府更在各個領域鼓勵以西菲仕蘭語進行的藝術創作、學術研究與語言教育。菲仕蘭人不僅以其暢銷全球的優質奶製品自豪,更深深以身為菲仕蘭人為傲。
誰來敲敲門
任何國家、地區的邊緣社群都可能需要在語言、文化與資源上,面臨如何敲開與主流社會/政體溝通的大門,彼此斡旋、協商並取得平衡發展的問題。荷蘭南北的差異在突顯普世皆存的地域主義之餘,也同時展現其南方邊境靈活的認同歸屬,北方省份與主流社會兼容並蓄的語言政策,以及宗教與歷史在形塑當代荷蘭社會版圖上的深遠影響。
荷蘭雖不真的過萬聖節,但這裡卻不乏挨家挨戶的「敲門」傳統。在我所居住的中部小鎮裡(位於聖經帶上),來敲敲門的除了家人、朋友和快遞外,可能還有:想幫忙鏟雪並賺點小零用錢的鄰居孩子、各式各樣的募款單位、宣傳上帝福音的教會團體、開小車兜售有機水果的果農…等。這些家門口的意外訪客,是不論在荷蘭南部、北部或中部的小鎮中,都能看到的一種超越地域主義的小鎮風情。我很好奇,下一次來我家敲門的,又會是誰?
參考論文:
Hagen, Anton, and Herman Giesbers,《荷蘭社會語言學的方言研究》(Dutch Sociolinguistic Dialect Studi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 73 (1988) : 29-44.
Lotte Thissen,《模糊的林堡性:荷蘭林堡省的語言、地方與歸屬感》(The Ambiguities of Limburgerness: Language, Place, and Belonging in Limburg, the Netherlands),The Netherlands Now, 25/2 (2013): 119-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