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超A評論》在通往新年的鐵道上晃盪:淺談日本的初詣文化

「初詣」活動在進入大正時期之後,雖然隨著明治神宮的創建與民間愛國主義的發展而染上了民族主義的政治色彩,但是這並未抑制先前走向觀光休閒化的趨勢。相反地,與國家神道意識型態高度相關的明治神宮或皇室參拜的伊勢神宮,卻在官私營鐵道業者激烈的競爭促銷中,乘著這股娛樂化與民族主義合流的勢頭,成為最熱門的新年參拜地點。

張正衡/台大人類學系助理教授

在剛度過的元旦假期中,是否你的臉書頁面也跟我的一樣,被許多利用假期赴日旅遊的親朋好友,上傳他們在當地「初詣」的照片所淹沒呢?

這裡說的「初詣」是個和製漢語,意思指的是:在新年期間(通常指正月的前三天)前往有名的寺院或神社「進行一個參拜的動作」。由於「詣」在日語裡意指「參拜」,因而一年中的首次參拜就順理成章地被叫做「初詣」了。

不過,看到日本「初詣」的盛況,以及許多相關的宗教商品和文化形式(如「御守」、「繪馬」、綁神籤等),也許我們又容易開始感嘆起為何日本總是能發展出種種「千年傳統,全新感受」的文創案例。然而這樣的看法或許是種過度的解讀。因為根據日本學者平山昇的研究,「初詣」這件事雖非新鮮事,但在日本歷史上來說,卻的的確確是個相當晚近的現代產物。

初詣指的是在新年期間(通常指正月的前三天)前往有名的寺院或神社「進行一個參拜的動作」。圖為2009年明治神宮初詣。(By 江戸村のとくぞう wikimedia.org/)

要理解初詣的文化,非得要從日本人的的複雜宗教生活開始說起不可。這也就牽涉到神道和佛教在日本社會中的歷史與兩者之間的關係。

在西元六、七世紀,主要是一群通漢語的菁英把佛教從中國經由韓國帶入日本的。佛教傳入日本之後,主要成為宮廷貴族與武士階級的信仰,併入了日本的「高雅文化(high culture,例如禪宗)」之中。而偏泛靈信仰的神道,則是緣起於日本列島的一種本土宗教。雖然神道教在帝國時期被重塑為民族核心的國家神道,透過神話傳統賦與天皇家族的神格與統治合法性,但其實在歷史上主要還是屬於一般庶民的生活信仰。

一言以蔽之,佛教是中世紀傳入的外來菁英宗教,而神道則是相對缺乏教義經典的民間信仰,兩者在上千年的歷史過程中交互影響與適應,從而逐漸變得能夠共存而不互斥,一起形成了當代日本宗教生活的主要結構。如今,日本人習慣在成年、求子女、求運勢之時前往在地神社敬拜,而經常把佛教寺院視為協助處理親屬身後事和祖先關係的組織。但在新年時期,不論選擇到佛寺或神社進行「初詣」,對許多當代的日本人來說,幾乎是沒有宗教意義上的差別的。

雖然神道教在帝國時期被重塑為民族核心的國家神道,透過神話傳統賦與天皇家族的神格與統治合法性,但其實在歷史上主要還是屬於一般庶民的生活信仰。(http://www.kokuchpro.com/)

那麼,「初詣」這個傳統究竟從何而來?為何到了現代才出現呢?

要回答這些問題,又必須分別先理解兩個日本的宗教概念:「緣日」與「惠方(詣り)」。

日本佛教傳統中的「緣日」指的是能與神佛結緣之日,要禮拜神佛就要選擇其緣日去參拜之,這樣才好「做功德」。例如觀世音菩薩的緣日是每月的18日,而地藏菩薩則是24日等等。

而說到「惠方」,意思指的是歲德神(日本陰陽道中的方位神之一)於該年度所在(也因此予以眷顧)的方位,是故每年的惠方都在不同的方位。至於「惠方詣」,則是江戶時期的日本人,在一月一日(元日)時前往位於當年的「惠方」方位上的神社進行參拜的傳統。

「初詣」的出現,可以視為是吸納了正月的「初緣日」參拜與一月一日的「惠方詣」人潮的一個新傳統。雖說在元月的「緣日」前往佛寺進行年度的首次參拜是習俗(例如1月18日就特別被稱為「初觀音」,餘可類推),但改在固定放假的新年假期卻更適合參拜出遊活動的安排。而「惠方詣」雖然原本就在新年首日進行,但因大眾交通運輸的發達,人們漸漸不再執著於參拜鄰近的「惠方」神社,而是把新年參拜與近郊踏青旅遊等戶外休閒活動相結合,改為選擇走訪知名神社或寺院。

一般我們或許會傾向認為,這樣的民間風俗與移動習慣的改變來自於某個具有改變制度規則的權威者由上而下的命令,例如是某個重要的神社或教派所做的決定,又或者該是國家以政策刻意規定的結果。但是平山昇指出,從「惠方詣」的式微到「初詣」的興起,其實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下,日本軌道運輸業者之間激烈競爭民間客群的效應,並結合當時工業化、都市化的背景所共同造成的社會變化過程。

「惠方」指的是歲德神(日本陰陽道中的方位神之一)於該年度所在(也因此予以眷顧)的方位,是故每年的惠方都在不同的方位。歲徳神(『安部晴明簠簋内傳圖解』)(圖:維基共享)

平山在考察歷史資料後,認定東京近郊川崎市的川崎大師平間寺,應該就是這個脫離「初緣日」與「惠方詣」而存在的「初詣」最初誕生之處。

川崎大師(平間寺)雖然在明治之前就已經是重要的弘法大師參拜所,但原本正月的參拜人潮都還是集中在21日的「初大師」之日。可是在明治中期之後,真正相信參拜可以帶來福報的人日漸減少,取而代之的則是以觀光郊遊為主要目的的參拜客興起。對當時開始經歷都市化與工商業發展的東京市民來說,趁著假期到風景名勝散心的休閒活動可能比求神拜佛更形重要。而此時鼓吹郊外踏青旅遊最力的,正是負責城市郊區間運輸的鐵道業者。

川崎大師平間寺由於位於日本首條通車的官營鐵路(新橋至橫濱)路線附近,因此早在1872年就已經可以搭乘官鐵火車(再經步行或轉乘人力車)抵達。而在1899年的初大師之日,大師電鐵(之後改名為京濱電氣鐵道)開業,開始分享本區域的運輸市場。此後每到新年前夕,兩家業者都競相推出各種折扣優惠、加班列車和廣告文宣等,以爭奪正月的參拜客人潮。結果,在鐵道業者的推波助瀾下,讓川崎大師的人氣水漲船高。時至今日,平間寺始終是日本全國初詣來客數年度統計排名當中的佼佼者。

川崎大師平間寺初詣盛況。(tabirai.net)

換言之,「初詣」的風行其實是藉由鐵路運輸經濟活動,把傳統的宗教事件嫁接到現代性的休閒旅遊功能上的一個結果。

或許會有人認為:「惠方」等傳統宗教習俗,在科學昌明的現代日本社會中,原本就會被視為一種迷信而逐漸式微。但平山反對這種說法。他認為,在現代化過程中鐵道公司與神社合作宣傳,並藉由廣告、車票折扣與增加服務內容與對手競爭,交相爭奪原本參與惠方詣的人潮,鼓勵他們搭乘列車前往郊區名勝踏青。因此整體來說,這個新年參拜的宗教傳統非但沒有逐漸消失,反而是在日本現代化過程中給擴大了,進而轉化為延續至下一個世紀的新傳統。

而「初詣」活動在進入大正時期之後,雖然隨著明治神宮的創建與民間愛國主義的發展而染上了民族主義的政治色彩,但是這並未抑制先前走向觀光休閒化的趨勢。相反地,與國家神道意識型態高度相關的明治神宮或皇室參拜的伊勢神宮,卻在官私營鐵道業者激烈的競爭促銷中,乘著這股娛樂化與民族主義合流的勢頭,成為最熱門的新年參拜地點。

「初詣」,也就此成為當代日本國民自發性的新年活動,並且與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並行不悖。

參考書目:

Nelson H. H. Graburn 2004 “The Kyoto Tax Strike: Buddhism, Shinto, and Tourism in Japan,” p. 125-139 in Ellen Badone and Sharon R. Roseman eds. Intersecting Journeys: The Anthropology of Pilgrimage and Tourism.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平山昇2012《鉄道が変えた社寺参詣:初詣は鉄道とともに生まれ育った》東京:交通新聞社。

平山昇2015《初詣の社会史:鉄道が生んだ娯楽とナショナリズム》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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