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羽
去年十一月，在美國總統大選投票之前，印度總理莫迪利用印度全國最多人收看的電視媒體，宣佈「黃色甘地｣ 與「粉紅甘地｣ 的五百盧比與千元盧比紙幣，即將在隔日失效，為了打擊黑金（black money）洗錢行為，總理代表國家宣告將廢止舊幣印行新鈔的行動被視為一種「打擊非法的手術（surgical strike）｣ ，用來匡正種種跨越國境與疆域內部的非法金融活動。一夜之間（四小時）後，86% 的全國流通的貨幣成為廢紙。穆迪說：沒有鈔票，就用塑膠貨幣吧！
然而什麼是國家認定的非法？這項政策是否能夠有效打擊黑金？而社會當中的哪一個群體又將付出最大的代價？在過去半年中，我們不斷看到印度國內的新聞媒體持續追蹤、學術研究機構開啟觀察報告，而旅居海外的印度裔觀察者以及國際財金媒體，對於印度這個金融體在此政策之後的經濟表現與相關社會問題，不斷詰問與跟進。
穆迪政府換鈔政策的真正目的？
本文所要提出的觀點，即是探討穆迪政府的目的，或許並不是為了打擊所謂的黑金。從學理上看待自印度獨立後長期以來的跨海洗錢行為，Kannan Srinivasan 的文章以倫敦新德里兩地為例，證明從單一國法制轉換治理手段的角度看來，以換鈔打擊跨國金融交易中的非法漏洞，實屬不可能。
印度政府也在換鈔隔月，2016 年 12 月正式公告，政黨將其營運經費存入銀行將不被收取任何稅賦。那麼穆迪政府所要瞄準的黑錢到底是誰的錢？本文認為換鈔政策實屬一系列國家所主導的「現代化想像」的落實行動，就換鈔而言，是將人民的所得納入稅賦制度，以增加國家財政稅收，並且藉由銀行化（make the unbanked be banked）來邁向無現金社會（cashless society），並試圖棲身社會發展先進國家之林。
換鈔：將人民的算數放進國家的口袋
印度由於人口龐大，國民所得與賦稅制度這一類算數，很難在技術上達到精確估計。印度全國大約只有 25% 的人口繳稅，因此這個發展中的經濟體在大量蓋廁所、解決公共衛生問題、改善偏遠地區教育資源分配的同時，也面臨錢從哪裡來的問題。
公民力量成功阻擋世界銀行蓋水壩。
印度經歷過三百多年的殖民經驗，深知拿人手軟的道理。在上世紀 70 年代末，公民力量成功對抗世界銀行蓋水壩的計畫，另一方面洶湧的社會力令外國投資客不容小覷。Byres（1997）指出，1990 年代初期開始實行貿易自由化之後，90 年代末期印度邁入新自由主義經濟發展，而最大的問題就是無法對農村人口徵稅與有效增加儲蓄率，這是整個國家邁入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步驟。
再者，全世界都知悉印度人的黃金消費數量驚人他們寧可買房置產，或者往國外投資。因此印度人並不是完全沒有錢，而是錢都花到哪裡的問題。我在各行各業的朋友經常說，全國流通著一句話 －「在鄉下，人們寧可將錢藏在床底下，也不願意將錢存進銀行裡｣ 。這種難以相信非實體經濟的概念，正是印度當局政府想要改變的想法，因為只有當國民將錢存進銀行裡，在理想情況下，政府才能透過金融監管制度明白到底誰最需要社會福利，而誰一直在靠著名目上的弱勢身份濫用社會保護體系。嗯，當然還有其他許多目的。
印度結婚儀式。
換鈔事件並且造就許多社會悲劇，其一是現金在生死與婚約締結等諸多儀式中扮演了重要媒介，缺乏可使用的現金（並非缺乏現金本身，意即領不出錢而非沒有錢）將造成這些具有時效性的重要生命儀式行為，造成拖延並釀成生命意義上的災難。其二是現金交易在非正式經濟活動（informal economy）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使用非正式金融活動以增加收入的經濟人，在印度的鄉村社會多半為自雇者與女性。缺乏可使用的現金，不管是生意人或消費者，將造成活絡的非正式交易市場萎縮，直接影響這些人的生計。
都市主婦 B 說，在換鈔風波期間，她只能多半使用卡片支付，即使是去超市，超市也堅持顧客必須買足兩千盧比，因為超市無鈔可找。都市白領 C 則說，PayTM 這一類的線上支付服務，在換鈔風波期間快速滋長，現在薪水和銀行帳號直接相接的中產階級如他，基本上生活消費都已經不使用現金。
另一方面，印度農村社會除了交換經濟（以物易物）與道德經濟，現金交易在農事活動開展的季節，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上世紀的綠色革命之後，印度農耕大量倚賴以現金（或賒帳）購買種子、肥料、殺蟲劑。在農耕活動缺乏外來思潮改變（例如保存種子，從事有機農業）的地方環境中，缺乏現金造成的災難，不亞於缺乏雨水灌溉造成的嚴重問題。
印度的糧食自給率目前維持 32% 左右，農業從業人口只佔不到兩成，其中以農業為主要收入的人口大約六成。農業從業人員，這些真正意義上餵養國家的人民，苦於循環債務造成的壓力，大到他們甚至願意放棄生命－不論是他們自己本身的生命，或是以非正式的方式「出售」家庭成員的生命。
簡言之，金錢對於社會的影響，遠遠超過帳面上的經濟表現或國家競爭力，它關係彊域內不同行動者對於其生命必須做出的各種選擇；而國家，在帶領這個十四億人口的大國脫離貧窮的道路上，必須兼顧法制背後的道德準則與國際輿論壓力，換鈔事件的詮釋空間超越既有的種姓與種族等政治動員話語框架，直接關係生死問題。
延伸閱讀：Money, Governance and Image 鈔票、國家治理與現代形象（下）
參考資料
1、Srinivasan, K. （2015） ‘Money Laundering and Capital Flight’, in Indian Capitalism in Development, edited by Barbara Harriss-White and Judith Heyer, Pp. 190-207. Oxon: Routledge.
2、Strassler, K. （2009） ‘The Face of Money: Currency, Crisis, and Remediation in Post-Suharto Indonesia’ Cultural Anthropology. Issue 24-1.
3、The New York Times：India’s strange Cash Problem
4、The New York Times：Indians Rush Frantically to Launder Their ‘Black Money’
5、The New York Times：In India, Black Money Makes for Bad Policy
6、The New York Times：Modi’s Money in Small-Town India
7、The New York Times：The Cost of India’s Man-Made Currency Crisis
8、The Economic Times：24 lakh people have income above Rs 10 lakh but 25 lakh cars bought every year
9、Office of the Registrar General & Census Commissioner, India
10、報導者：好狂還是好慘？打擊黑金還是金融戒嚴？（鄭欣娓、黃詠光、張馨文）
11、Why the corrupt rich will welcome Modi’s ‘surgical strike on corruption’－Jayati Ghosh
12、Byres, T. 1997. ‘Introduction’, The State, Development Planning and Liberalisation in India.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3、Chandrasekhar, C. P. 2014. ‘India’s informal economy’. The Hindu. （Last access: 2017/05/06）
14、Srinivasan, J. 2017. ‘Demonet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Institute for Money, Technology & Financial Inclusion Blog. （Last access: 2017/05/06）
15、Modi, N. 2016. Speech on Demonetization （English and Hindi）. BJP Youtube Channel （Last access: 2017/05/06）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南亞觀察 鈔票、國家治理與現代形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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