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THE GOOD OLD TIMES》超級便利商店:醬菜車

醬菜車,一個現在已不復存在、被便利商店全面取代的「服務」。幫你送生鮮,幫你繳會錢,幫你代購雞豬牛羊肉,也幫你的孩子帶一枝冰棒。用人情調味的種種,似乎比便利商店裡二十四小時的全能,都還更難得!

張國立

每回進便利超商買醬瓜,小時候醬菜車的鈴噹聲就響在耳邊。

那是輛超大的三輪板車,上面有個類似廟宇的屋頂,裡面擺滿各種各樣的醬菜,光肉鬆便有十幾種,包括味道很奇怪的魚鬆,當然也必有幾罐糖果。

本週來介紹以前的「超級便利商店」,一個人,一輛車,雖然不能集點換贈品,但滿出來的人情味更珍貴啊!

一大清早小阿呆和小毛聽到鈴噹聲,不約而同從巷頭和巷尾到車旁碰頭。五毛錢買一家配早飯的醬菜,老闆照例賞每個小朋友一顆皮球糖,小阿呆也照例掙扎許久,最後把他的皮球糖塞進小毛手裡。

小毛是許家最小的女兒,上面有五個姊姊,從大毛、二毛、三毛……小阿呆那時想,如果再生下去,到第十個怎麼辦?十毛?不——

菜頭說:「一定叫一塊。」

許叔叔可能期待兒子到頹喪的地步,生下六毛後,痛下決心叫她小毛,果然從此沒再出現七毛和八毛,更別說一塊一和一塊二了。

醬瓜車裡醬菜有幾十種,從閩南式的到客家式,最令人懷念的是一種紅色、細長、扭曲、沾幾顆芝麻,且帶著糖味的,畢竟那是個不容易吃到甜食的時代。

自走式醬瓜便利店省去家庭主婦許多麻煩,再說家裡多沒有冰箱,存食物挺麻煩。

推車裡塞滿各家各戶需要的物品,馱著眾人的期待,上路了!(blog.udn.com/maggiewu600/5836608)

老闆會做生意,可以跟他下訂單,於是第二天早上,車內還載了張媽媽家要的排骨、李媽媽家的花生油、菜頭偷他老媽錢買的鳳梨冰棒。凡是如今便利商店有的,醬瓜車上幾乎都有,送到巷內收錢交貨。這又讓我想到在網路買書,至便利店取書付錢,原來一切源自醬瓜車。

啊,醬瓜車甚至代市場內的吳媽媽收會錢,它也是某種形式的銀行。

其中一天,老闆帶給小阿呆一仙手掌大的二郎神楊戩尪仔仙。這車,變得有點魔幻,小阿呆常想鑽進車內好好探險,誰曉得能再找出什麼寶物?

醬菜車成為一代的共同回憶,好像「麵包車」或「修理紗窗紗門」的沿街廣播,都逐漸被佔據許多路口、燈火通明的便利商店所取代。(goo.gl/bapdX8)

當兵時在高雄衛武營受訓,每個星期一是淒慘的行軍日,得全副武裝從軍營走到步校的操練場,8月的烈日、遙遠的目標山頭,一排一排扛著沉重五七式步槍的預官一路往山頭衝,經過地雷區、毒氣區、機槍堡區,最後登上明明十分矮小的七么四山頭,終於能喘口氣休息。

走不完的先鋒路,攻不完的七么四呀。

幸好山頭旁永遠停著輛載兩卡冰紅茶大茶罐的腳踏車,對阿呆而言,冰紅茶固然重要,更希望見到老闆的女兒阿香,她戴斗笠,穿條只到膝蓋的碎花褲子,露出一小截白嫩的腿,從早上起坐在樹下等著遠處的阿兵哥衝到七么四,才放下書本,笑盈盈地幫她父親賣冰紅茶。

阿香是許多人操練之餘最大的安慰,不僅是她那恬靜、抿在嘴角的微笑,還有拴在車後座的大布袋,裡面裝滿阿兵哥託她買的糧食,包括啤酒、乖乖和各種牌子的香菸。

部隊裡每個月配給一條國光牌,據說和長壽同級,不過有次阿呆回台北,在火車上將國光菸伸出窗子往外撣菸灰,收回來時,只剩菸紙與濾嘴,裡面的菸草全部隨風消逝。

所以沒有人不需要阿香的補給,她很少說話,只有這時,在遮住半張臉的斗笠下小聲說:

「阿呆,你的菸。」

她連手都遮在挽至肩頭的花布長袖內。

誰摸過阿香的手?

全連一百多名飢渴的預官,聽說只有麥克摸過,他放假不回台北,鑽進鳳山的小巷子找到阿香。他說阿香的手白得能見到綠色的靜脈,嫩到比豆腐還軟。

雖然不是文中寫的「專做阿兵哥生意的流動小攤」,但這樣一台被稱為「小蜜蜂」的卡車,就像「阿香」一樣,也是每個阿兵哥服役期間重要的小確幸。(圖:網路)

沒人能證明麥克的話,最後一次攻七么四,見不到阿香,他爸說學校開學,阿香到台南念書去了。

阿香。忽然想到這個女孩,她和醬瓜車同樣神祕,不過神祕的不在她腳踏車後座大布袋內的東西,是斗笠下淺淺的笑容。

民國69年,第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7-ELEVEn在長安東路開業,菜頭嘟著嘴說,又貴又不新鮮。大毛說她進去過一次,「不就是開到半夜的麵包店。」

阿呆在那年12月31日深夜從報社下班時,騎野狼經過,那時他在青年戰士報當校對,凌晨一點多才下班,其實他肚子並不餓,只不過正好經過,只不過仍清醒到不想回家。

他走進店內,買了牛奶和麵包,坐在店外紅磚道上吃著看著,看無人的街道與來回跺步子的寂寞。

小毛兩天前結婚,她寄來喜帖,也來過電話。她遙遠的聲音在電話裡說:

「阿呆,我要結婚了。」

然後沉默了很久很久,越洋電話不因沉默而不計費。終於小毛再說:

「你好好照顧自己,掰。」

阿呆騎上野狼,他懷念以前那輛醬瓜車,他並不知道從此以後許多事物將在無聲無息之中消失。

和真正的便利商店相比,醬菜車當然是真的很不方便,但想想在那樣處處不便的年代,願意拉著台車為大家代步,也是值得被記住的時代風景。

此時他走進巷口的7-ELEVEn,除了拿書,不忘買根紅豆冰棒,慢慢舔著冰棒踱回家,他對老婆喊:

「晚上吃綠豆稀飯嗎?家裡還有醬瓜、肉鬆沒?」

老婆沒回答。

他自己打開冰箱,沒找到醬瓜,他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陽台,為什麼沒有緣由的,突然間那麼想吃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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