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芭樂人類學》在神聖與麻醉之間

整完這篇,小編想,人類對大地最浪漫的想像,就是神話了吧?以「檳榔」為例,也有這樣一個傳說:古時候炎帝有個女兒叫賓,其丈夫在一場同妖魔相鬥中不幸被殺死,葬於昆侖石下,化為樹林,結出果實,據說人們吃了這種果實就不怕妖魔作惡。這篇文章,講的是P島上一種神祕作物「撒考」對民族、經濟甚至人情的種種「作用」,或也是一種「惡魔果實」吧?

蔡馨儀/美國University of Pittsburgh人類學博士班學生

「我看她一定是假喝。」

石板桌旁的年輕人不知道我已略懂P島語,帶著幾分看笑話意味邊對同伴打賭似地預言、邊按台上酋長的吩咐將盛裝了半滿汁液的椰殼碗遞給臨時從場邊被喚上前來、還有些發懵的我。

「不可以拒絕,你只要用嘴脣沾一沾就行啦。這碗,特別猛。」我的語言老師F深怕我不懂禮數,趕緊湊過來提醒。

撒考的來源有許多傳說,唯一的共同點是,神仙的賜予。

儀式的場合除了幾陣微風穿葉的摩擦聲和遠處待宰豬仔的隱隱哀鳴外,並不喧鬧,老師的這一句英語想必讓附近圍觀的人們都聽見啦,好意給了我台階。殊不知我早為濃、純、烈的這一味期待許久,懷著微微的緊張感、深吸氣後讓嘴接觸到不熟悉的粗糙邊緣,忽略摻雜在濃稠液體中的參差纖維,大口吞下!半秒間,從脣、舌尖到喉頭先是宛如細針亂鑽,接著彷彿感受到舌苔和口腔表皮細胞一粒粒腫大浮起,連帶控制了舌頭調換鬆緊的靈敏度;再來,從頸子湧向舌根的麻勁兒整路蔓延向下顎、臉頰,像撲岸的浪般強勢襲來野根和泥土的氣息,讓我一時根本張不了口。理解的F將碗接過歸還,笑瞇的雙眼似乎還多了些……欣慰!?

卡瓦胡椒「撒考」神聖的飲宴

一般大眾對此熟知的「卡瓦胡椒(Kava,學名Piper methysticum)」可以同時用來指稱該植物或經過簡單加工後調製成的汁液。此名稱來自最盛行的東加和馬克薩斯群島,在其他地方,如夏威夷叫awa,薩摩亞叫ava,斐濟稱yaqona,萬那杜稱malok或malogu,來到P島則是無人不曉的「撒考(sakau)」。這種主產於西太平洋地區的胡椒科灌木,內含的kavalactone成分經化學分析有鎮靜的效果,數家歐洲藥廠已萃取運用於麻醉和治療輕微的失眠、焦慮,為種植面積較大的萬那杜和斐濟貢獻不少外匯。回到據考古學研究已有飲用卡瓦胡椒數千年文化的源頭大洋洲諸島,人們直接取其根部搗碎,簡單過濾去除纖維雜質後,加入水稀釋而成,砍下來的莖去除餘葉後重新阡插就會再長,高度達兩公尺左右後,原莖加粗,同時從根部繼續往四周開展新枝,平均約四年即可開始收成。年分愈高卡瓦胡椒旁生支愈多就愈大欉,kavalactone含量愈多,效力當然也愈強。

P島撒考怎麼來的呢?在第一本由密克羅尼西亞土著Luelen Bernart撰述的史書中,撒考是Luk氏族的祖神Luk為了回報一位平民女性的求歡,將與他同行的其中一位虔誠信徒Uitannar的腳跟皮剝下來賜予她,並告訴她的族人,腳皮埋入土中後會長成一株植物,人們只要飲下汁液,就會難以自拔,進而改變他們的人生。由於撒考的莖枝也有節,喝了之後紛紛感到頭輕飄飄,還有喝多的人甚至開始在地上匍匐爬行,或昏昏欲睡直到隔天,因此也有人稱之為「南蔗」,將撒考及其效果與甘蔗和釀製成的酒精相類比。後來,因為實在有愈來愈多的人都沉迷於此,惹得其他神靈也十分好奇,暗自下凡帶了一些,在天上依樣搗了起來,結果不慎在過程中撒出些碎屑,於是P島各地陸續都遍布了撒考,並逐漸成為重大儀式上獻祭給酋邦中地位最高、神在民間的代理人Nahnmwarki的飲品。

在這個重口述傳統的社會,版本自然不只一種:雷神Widen-ngar與地神Luhk據說是一對來凡間旅行的兄弟,不料當他們路過P島時,Luhk意外傷了腳跟,結果Widen-ngar就拿從傷口脫落的皮搗成小片,用扶桑的樹皮絞擠出汁,拿下自己的膝蓋骨當碗承接。神離去後,傷口碎片化成地上的一株植物,讓人們十分敬畏,更發現喝下該植物的汁能使人變得平靜。於是決定將之獻給最重要的王Nahnmwarki,讓他的心情常保安寧,等於讓所有的神靈滿足愉悅。從今日撒考在P島盛行的結果而論,位於赤道以北不遠的P島,有著適合撒考生長的熱帶氣溫和溼度,加上火山島豐饒的土壤,及原始林提供足夠的遮蔭,有充分條件讓這據生物學研究源自波里尼西亞的植物能在移植密克羅尼西亞後持續發揚光大。此外,儘管細節不同,兩則說法都指出重要的一點,撒考雖然是神靈走過留下的痕跡,但人們懂得飲用,及之後讓撒考廣泛流行,是一場凡人與神靈不斷往復互動的過程。而讓撒考成為晉獻酋長的珍品之一,更是人們在認識自然後充分運用,透過手作加以一步步精緻化的文化實踐。

前一夜,纏綿病榻已久的A在家人的陪伴及淚水中逝世。小區的領袖白日應喪家請託前來,做為最高酋長的代表,只有當他同意讓死者在名義上仍全歸最高酋長Nahnmwarki(以下簡稱N1)所有的土地下葬後,後續入殮儀式才能繼續。照片裡的平民一位負責向上說明和請示,另一位家族代表則以傳統的恭敬姿勢,利用右手將盛裝剛搗好的新鮮撒考椰殼碗枕在手心朝下的左手腕上,單膝屈地,面朝下迴避視線,和緩地靠近,再慎重地端送給領袖。兩人都謹守規矩,面對時無論彎著腰,或蹲或跪,絕對不高過領袖的頭,也絕不任意穿越或直接站在領袖的後方。在更隆重、有N1和各級貴族出席的慶典,程序和禁忌就更多了:首先,在最高酋長到場前,所有被整株挖起的撒考就要整齊地排放在聚會所外;直到N1、Nahnken(第二酋長,以下簡稱N2)和他們的妻子依序踏上聚會所裡的U型高台就座後,撒考才由男性以縱隊一一抬進會場。最大的撒考必定打頭鋒做為上貢酋長的禮物,在獲得酋長發表對「老欉」的稱許後,這一株撒考就會當場在台下劈開,用來製作第一杯撒考。

(撒考「音樂」)

走筆至此,需要對儀式過程按下暫停鍵,好向讀者描述撒考的「音樂」。慶典上的傳統撒考儀式完全是男性的工作:先用開山刀把莖葉都截了只留下根部,稍經清洗(前提是有方便水源,不過很多人都表示保留「原味」更帶勁)後分成小塊,在約1.2-1.5公尺見方的黑曜石板中央堆成山;如此,演奏的前置作業就準備好了。由於在P島文化裡雙數象徵吉祥,圍坐石板負責做撒考汁的通常是兩或四人,頭戴花環打著赤膊,在司儀一聲令下用右手操起比巴掌略大的石塊,叮叮咚咚將sakau擊碎成更小的鬚根塊。撒考音樂不追求快,每擊1.5秒的節奏有時可長達二十多分鐘,但只要一開始,旁觀者的閒聊就會不約而同噤聲。前半期以搗碎為主要目標,打在撒考充滿水分的塊根上悶悶沉沉的,隨著個人力道的大小錯落參差;隨著時間推移,被碰擊後飛散四周的小塊撒考已漸漸被左手重新集中在中央堆,憑著不必言語的默契,眾人聯擊的節拍將漸趨一致成愈來愈響亮的大合奏,有的演奏者甚至會特意將石塊敲擊在石板的邊緣,以製造出更清脆、迴韻更強的高音。愈接近尾聲,節奏如起飛的舞步般愈來愈快、愈來愈激烈,然後在高潮處戛然而止!P島沒有集村,各家戶僅以數棟房屋集合的形式隱密散落在原始林間。在我初入田野不久、尚未獲得參與儀式的資格時,每每聽到這十多分鐘穩定的單音又從看不見的某處隱隱傳來,心中總摻和著複雜的感受——既懊惱於在有限的調查時間內又錯過一場儀式,又不免被這悠遠莊嚴的節奏給安撫了,一股孤寂又遼闊的情緒油然而生。

在扶桑樹皮長條將搗成適宜大小的撒考絞揉出汁、滴入椰殼碗後,擔任侍奉角色的平民也已經恭謹地伏於最高酋長與第二酋長端坐的膝前等待著。雖然被挑選出來擔任儀式中各項雜役的人們通常也是酋長氏族的成員,同樣流著尊貴的血,但上貢給最高傳統領袖的過程同樣要經過層層傳遞:臂力強、手勁大、負責搾撒考汁的年輕小夥子根本不被准許上U型高台,僅能將椰殼碗從台階下傳給台前總召兼司儀;司儀依照前述對高位長者的禮儀、彎腰向專門侍奉酋長的侍者遞出撒考後,最後才由侍者從低處雙手奉上這珍貴的第一碗給N1。飲用完後再以倒回的順序歸還台下。這個一絲不苟的「首碗制」至少要進行四輪,我以下列簡易的流程圖說明:

第一輪:撒考小子→台前司儀→N1侍者→N1

第二輪:撒考小子→台前司儀→N1侍者→(有時會由N1親自端給N2,或再由N1侍者傳給N2侍者→)N2

第三輪:撒考小子→台前司儀→N1妻侍女→N1妻

第四輪:撒考小子→台前司儀→N1侍者→N1自飲或指定一人上台接受贈飲

接下來N1才會透過司儀宣布讓位列N1和N2支線領有頭銜(title)的貴族依序上台謝飲,以及讓想飲撒考、坐在台下的一般平民近桌共飲。總體而言,參與儀典的肅靜/肅敬也是戰戰兢兢、按部就班到此刻,才漸漸被較輕鬆的同樂氣氛取代。這高下立見,尊卑、性別、長幼皆有區別的飲宴制度,再加上因應島上五個不同的酋邦(現在通常以西方直轄區(municipality)英語來稱呼)歷史發展而有更細微的順序調整,讓每一位受最高酋長蒙召、前來謝飲的貴族皆透過行禮如儀確認並展演了被標記的貴族身分與其他人的關係,以及繼續支持整套階序文化於不墜。

抬著撒考準備依序進場的男人們。

稀釋的麻醉與撒考經濟學

「小姐,不好意思等我一下。」計程車司機拋下這句後,一氣呵成地踩剎車,停在往機場和港口唯一的單線道路中央,沒熄火,開了車門,向路邊的樹叢快步走去。

當時我剛進田野不久,以為司機大哥急著去「回應自然的呼喚」……咦?他沒有鑽進草叢,而是沿著灌木來回翻找巡視。現在是怎樣?我趕緊回頭望一眼後座共乘的乘客們,大家卻都見怪不怪,也沒有出聲催促,原來司機剛剛是專門對著我這外地人致歉啊。約一分鐘過後,大哥喜孜孜地帶回了答案:他一邊開車、一邊鷹眼搜尋被隨意棄置的洋酒玻璃瓶。

「小姐,玻璃空瓶拿到撒考吧,回收一個就有一元哪!」在P島最熱鬧的Kolonia市區內搭共乘計程車,距離不計,單趟就是一元。

曾幾何時,如同我的報導人經常掛在嘴邊的,撒考之於P島,就像可樂之於美國,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目前理論傾向認為與酒精有關:位處北太平洋中段位置的P島,自十九世紀就與殖民探險、捕鯨捕鮪船往來頻繁,對酒精本不陌生;二戰後美國利用信任託管統包了區內的物流系統,更是讓較劣質但廉價的酒搭著資本主義的順風船傾銷密克羅尼西亞諸島,造成嚴重的治安問題。1970年代已成加羅林群島最繁榮的P島政府,終於痛定思痛在一次從酒吧口角衍生為當街連續砍殺事件後,頒布禁酒令、宵禁,再課以重稅削減進口,搭配私酒查緝和重罰政策等多管齊下,造成許多Kolonia的娛樂業頓時黯淡。據口述歷史記載,幾家由當地商賈經營的酒吧為求生存,此刻便將腦筋動到了本地產、一般家庭日常也會在聚會小酌的撒考,演變為如今每晚座無虛席的「撒考吧」。

2015年3月,密克羅尼西亞聯邦進行四年一度的國會議員大選,按政情分析P島州的當選者有望更進一步獲選總統,讓一向幾無波瀾的島嶼政治多了幾分關心熱浪。不過,這裡沒有專屬的新聞台,電台只接受點播歌曲和發布即時中央訊息,報紙雙週才發行一回,當地人又是從哪兒熟背出那些選前支票呢?「當然是撒考吧!那可是我們的非正式政見發表會呢。」報導人f自豪且鉅細靡遺向我分析的不是選情,而是他在助選期間跑過的各家撒考吧評比——不同於飲宴上講究稠如沼泥,按杯/瓶計價的撒考吧若想利市滾滾,可要掌握好黃金比例:加水後入口比較滑順,但在讓顧客容易多點多喝之餘,要能保有撒考胡椒的微微勁道方為上品;另外,雖然飲宴上的過濃撒考有時簡直如整坨黏塊難以吞嚥,但稀釋後的撒考汁也不宜濾得太乾淨,保留一點還能留在口腔裡細細咀嚼的鬚渣,微麻但不過嗆,似乎與P島人總是面帶微笑的內斂性格更加契合。

撒考不僅僅是儀式裡的必備的飲品,更為P島帶來每年達近四百萬美元的外匯。

已過午夜,P島唯一的定期國際航班總算抵達,放下從夏威夷起沿途起降「跳島」而疲憊的人們,在預計停留的三十分鐘內,要緊湊地將塞滿十五坪室內的「一格廬(igloo,也就是行動保冷箱)」通通裝進機腹,如此約可供應關島撒考吧二至三週的需求量。「以前我們直接出口冷凍撒考根;現在撒考愈來愈少,賣瓶裝的比較划算。」撒考到底貢獻了多少外匯?P島出口局最近一次調查在2010年,粗估每年達近四百萬美元。但本地的撒考吧六年來也不斷漲價,從每瓶兩元一路攀升到五元。愈來愈多人抱怨撒考吧摻水過度沒滋沒味,老闆則回應是撒考品質大不如前;法院裡愈來愈多土地糾紛和界定所有權的案子,起因是盜挖鄰人私有地和公有地的撒考轉賣撒考吧;環境保護團體則大聲疾呼地方政府積極處理山坡地遍植撒考可能帶來的水土保持風險。儘管飲用撒考沒有強烈的副作用,但長年飲用的P島人除了有血紅眼外,肌膚表皮乾澀甚至如魚鱗狀,因此村落裡的小賣店總備有整排大罐凡士林和潤滑乳液,和進口的零食泡麵一樣熱銷,與衛生紙,火柴和SPAM(罐頭火腿肉)一樣被視為民生必備品。許多報導人不時提到身邊重度成癮、把撒卡直接當水喝的家人,中晚年深受慢性腎臟病折磨,但島嶼的資源往往不足以提供確實的病理分析與長期醫療。

在這些不確定之外,每天傍晚當我從城裡結束工作、慢步往家前進時,總是可以看到一個接一個的保冷箱維持著大約1.5部車距間隔,彷彿有意識地孤伶伶朝著城外的方向排一整齊縱隊。是的,這是撒考得來速。老闆呢?喔,在遠處屋簷下聊天的那一群就是了。「嘿!老師原來你住這裡喔!」上週我去幫報導人代課的中學生竟然都在,少男少女們被家人叫來顧攤有一點點不甘願,但與朋友在一起倒還不錯。呃,柏油路旁的行道灌木怎麼無風也沙沙作響?那是愛哭又愛跟路的幼弟幼妹們在捉迷藏啦。和儀式恰好相反,販售用的撒考勞動經常由白天沒有正職的婦女負責,現在正是媽媽和長姊最忙碌的時候:在完全日落前,摺疊桌椅得趕快擺好;空氣中若有一絲可疑的潮溼氣味,塑膠棚千萬別懶得放下來,沒有多少客人喜歡踩著滿腳泥濘回家;趕快檢查一下小雜貨店裡的甜甜圈還夠吧,沒吃晚餐的客人或許會想來點現炸的點心;得來速今天賣得好不好,還要補貨嗎……

不知不覺間,月亮已高掛在天上;今夜似乎總有層雲霧飄著,蓋得白色的光朦朦朧朧,柔和不刺眼,是很適合撒考愈喝愈靜的世界。一盞盞沿著主要幹道點起來的,標示著撒考吧開放的二十瓦黃光,僅用簡單的電線垂掛,反射著停放了整排的平台卡車和小客車的後照鏡;在沒有其他光害的黑暗山坳裡,偶然一陣風輕掠,同樣閃爍如星。

(「芭樂籽大賞」參獎「紫芭樂」之作品之一)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芭樂人類學 在神聖與麻醉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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