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鳥
個人在歷史的作用，一直是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多年來爭辯不休的話題。有學派認為部分人註釋歷史時過分誇大某人物的作用，重心應放在歷史的規律性上。反之，另一派人則認為或許普通人對歷史影響力有限，但某些「傑出人物」則不然。
老實說，我對這一領域真的不大熟悉，但做為喜歡看歷史故事的讀者和半個作家，我留意到觸發重大歷史事件的，不一定是什麼傑出偉人。有時是某名先前沒有太多人注意的「小角色」，無意中做了件看似尋常的事，之後卻引起了轟天動地的歷史大事出來。
在人民聖殿事件中，這位引爆史上最大規模集體自殺案的「小角色」，叫里奧．瑞恩（Leo Ryan），一名名不見經傳的美國民主黨眾議員。
里奧．瑞恩，因調查瓊斯鎮而遭人民聖殿教的守衛開槍射殺，成為美國史上第一個因公殉職的眾議員。（圖：網路）
里奧．瑞恩身亡時五十三歲，正值壯年，由照片看來，他留著閃亮整齊的灰髮，長了一雙深邃的藍眼睛，看似是一名充滿魅力的政治人物，為什麼會和邪教人民聖殿扯上關係呢？
對於此一問題，民間普遍流傳兩個說法，較官方的說法是因為里奧．瑞恩在眾議會所代表的加州區，有不少住人民聖殿信徒的家屬向里奧求救，希望他能幫忙找回那些莫名其妙走到南美某小國的親人。
也有人說里奧．瑞恩的行為是出於私慾，是為了替朋友報仇。事情源於他老朋友的兒子Bob Houston是人民聖殿前教徒，某天向前妻透露自己有意離開人民聖殿後，殘缺不堪的屍首隔天即被人發現在荒廢的火車箱裡，使得里奧．瑞恩和Houston家一直對吉姆懷恨在心。
或者有時侯我們不應太看重某政治人物的動機有多「純潔和高尚」，畢竟人非聖賢，利己的行動是可理解的，我們應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實際上做了什麼事，那些事又如何影響到我們。
所以在這裡，無論是出於私慾或公義，我們只需知道1978年11月14日，在不顧吉姆．瓊斯的強烈反對下，里奧帶同他的助理、美國駐蓋亞外交官察里．德懷爾（Richard Dwyer）、NBC新聞台拍攝隊、舊金山紀事報記者、信徒家屬一行十八人浩浩蕩蕩乘坐飛機前往蓋亞共和國的瓊斯鎮，去了解情況、去爭取公義、去拯救親人⋯⋯
去點燃這個積蓄己久的火藥桶。
燃點火藥桶的男人
相信有在大企業工作過的朋友都會知道接下來吉姆如何應對里奧的來訪。縱使吉姆打從心底不喜歡這名油頭粉面的不速之客，但如果直接把他幹掉好像不符合自身利益，至少暫時如此，唯有找個方法把他打發掉。畢竟，政客要的只不過是噱頭和鎂光燈，不是嗎？
吉姆．瓊斯雖明知里奧．瑞恩是個不速之客，還是掛出歡迎牌來迎接他。（圖：網路）
於是吉姆緊急傳召所有幹部，要他們動員鎮內九百多名信徒，準備一個「和諧且歡樂」的歡迎典禮。這裡字面上所指的「和諧且歡樂」，實際上的操作不過是把有異見、有危症、有殘缺的人統統關起來，之後再強迫剩下來的人掛上假惺惺的笑容罷了。對於早己把九百多名信徒完全洗腦的吉姆來說，這只不過是彫蟲小技。
在里奧一行十八人到達瓊斯鎮當晚，吉姆為他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無比的晚餐和一場精彩的舞踏表演。小孩和婦女在天幕廣場上跳著苦練多日的舞步，男人則為里奧斟茶遞水，回答NBC記者那些早已把答案背得滾瓜爛熟的問題，裝做一幅在瓊斯鎮過得很快樂的模樣。縱使里奧他們打從內心不相信這是瓊斯鎮的真貌，然而眼前的環境暫時看起來都無可挑剔。
但這種情況不會維持太久。
正當里奧欣賞跳舞表演時，一張神祕紙條突然由後方傳過來。雖然字條上的字跡潦草，但寫信人的焦急仍然清晰無違地顯現出來。字條寫著：「致眾議員，Vernon Gosney和Monica Bagby在此希望先生能帶我們逃離瓊斯鎮。」
里奧．瑞恩看到這張紙條時，便意識到一場政治賭博已經開了局。
究竟他應該如何回應這張紙條？視而不見是其中一個選擇，但自問良心容許嗎？如果答應送紙條的人的要求，雖說可以帶來更大的政治成就，但要如何把那些離教者運走卻是另一個難題，偷偷地運走？抑或直接向吉姆開口？畢竟，環顧四周，這裡每一個他們稱為「紅旅（red brigade）」的守衛都配備重型槍械，發生衝突時可不是開玩笑。
那天晚上，里奧．瑞恩和其他政府官員一起睡在瓊斯鎮的宿舍裡，整晚都在思索如何抉擇。最後臨天光前，里奧選擇了一個最高風險，但又有機會拯救最多信徒的方案：公開向吉姆挑戰，承諾會帶走瓊斯鎮內任何想走的人。
由事後的結果看來，里奧無疑在這場政治豪賭中輸掉了，而輸掉的代價只有一個：
他們的性命。
叛教者
第二天早上，朝陽投射下第一道陽光時，里奧．瑞恩在沒有知會吉姆的情況下，逕自走到天幕廣場，在九百多名信徒前宣傳，他願意帶走任何願意返回美國的信徒。雖然吉姆一早就預計過里奧帶走信徒的可能性，但當那名該死的政客用那把虛偽得令人作嘔的聲線用麥克風說出來時，一團熊熊烈火仍然由吉姆胸口的深處湧起。
吉姆和他們的信徒們。（圖：網路）
你他媽的給我立即滾出這裡！吉姆很想抓住里奧的喉嚨如雷怒吼，可惜他不能，太多記者在場了。更糟糕的是，他在入村時對信徒承諾過「誰都有離開這裡的自由。」如果他現在氣急敗壞地衝出來阻止他們，無疑只會惹來更多信徒討厭，這真是作繭自縛，自取其禍。
有十一名比較清醒的信徒幾乎想也不想便接受了里奧的「議案」。最諷刺的是，這十一名信徒當中負責帶頭那位的男子叫Joe Wilson，還是瓊斯鎮的保安主管，也就是所有洗腦行動和施加酷刑的負責人。
太陽懸掛頭頂正上方時，更多的信徒走上前，請求里奧帶他們回美國，當中包括Parks和Bogue兩大家庭。當吉姆的養子Johnny嘗試勸阻他們留下來時，Parks毫不留情地拒絕他：「門也沒有，這裡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勞改營。」
就像倒下來的骨牌般，瓊斯鎮的情況已經一發不可收拾，愈來愈多人走向里奧，請求他帶他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吉姆．瓊斯終於按捺不住，命令紅旅抓起那些「叛徒」的親人或好朋友，威迫他們用廣播系統，公開羞辱他們企圖離開的親人，希望有阻嚇效果。里奧也不甘示弱，拿出Vernon Gosney和Monica Bagby昨晚給的紙條公開示眾。
就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下，吉姆．瓊斯同意里奧可以帶走所有叛教者，但一定要立刻離開，不能在鎮內「妖言惑眾」。里奧也欣然答應吉姆的提案，命助手立即準備額外的飛機，好載走想離開的信徒。
那一刻，里奧．瑞恩以為自己在這場政治豪賭已經贏了，臨走前還圓滑地留下一句：「我會在報告寫這裡是一片美麗的地方。」但他萬料不到，躲藏在吉姆那張強顏歡笑的面目背後的，不只是深深的恨意⋯⋯
還有濃濃的殺意。
大自殺前的大屠殺
很快，一輛大翻斗車便到達瓊斯鎮，把隨行人員和大部分離教者運到機場，里奧和德懷爾則為了避免還有教徒想離開，留在後頭等待下一班車。臨走前，吉姆．瓊斯的左右手Larry Layton主動要求加入離教者陣營，縱使很多離教者一早警告過里奧：「他不是我們這邊的人。」但里奧最後還是答應Larry的加入。
在翻斗車離開瓊斯鎮不久，吉姆及其爪牙就已經急不可耐，對里奧．瑞恩伸出死亡毒手。一名叫Don Ujara Sly的狂熱信徒突然由人群堆中衝出，揮舞著手中的利刃，邊跑邊吼叫地衝向里奧。眼見刀刃逼近自己的頸子，里奧一時反應不過，呆呆站在原地，身體不能動彈。幸好里奧身旁的助理和部分離教者及時挺身而出，飛身撲往襲擊者，把他制伏在地上，里奧才僥倖逃過一劫。
里奧在行動前雖有想過吉姆會背信，甚至扣押他們，但從沒有想過他會下殺手，更沒想過是在眾目睽睽下進行。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使他腦海頓時一片混亂，無法做出決策。相較之下，在國外駐守見慣風雨的德懷爾仍然頭腦清醒，果斷地命人截停翻斗車，立即回來接載里奧去機場，總之愈早離開瓊斯鎮愈好。
歷經死亡威脅，里奧趕去機場，總之愈早離開瓊斯鎮愈好。（圖：網路）
但他們沒有想過，吉姆早已在終點設下死亡陷阱，誓要所有激怒他的人命喪南美。
美國政府原本只安排了一艘十九人客機Twin Otter接載里奧等人，但由於突然多了一夥離教者，於是又臨時加多了一艘六人小型飛機Cessna。里奧及其助手、德懷爾、NBC記者們、部分離教者及其家屬被安排坐在Twin Otter，Larry則和剩餘的離教者則乘搭Cessna。由於某些原因，兩部客機一直未能按時起飛，所有人都必須暴露在空曠至極的飛機場上，毫無保護。
所有人都焦急不安地等著客機起飛，害怕吉姆的追兵殺來。直到下午五時十分，小型飛機Cessna終於能順利起飛，稍後方的Twin Otter也陸續讓里奧他們辦理登機手續，所有人都放下心頭大石。
但正當Cessna駛到機場跑道的終端時，潛伏已久的Larry突然由腰間拔出手槍，朝當初寫告密紙條的Vernon Gosney和Monica Bagby連開數槍，數條鮮血泉馬上由身上的彈孔噴湧而出，場面既駭至極。殺紅了眼的Larry很快便把槍頭指向其他呆坐在座椅上的乘客，開始胡亂掃射。
砰！砰！砰！震耳欲聾的槍聲在狹窄的機艙一次又一次迴響著，蓋過乘客的尖叫聲。
幸好其中一名英勇的離教者Dale Parks奮不顧命，上前把Larry撲倒在地上，搶走手上的槍械，危機才得以解決。事後，被槍擊中的Vernon Gosney和 Monica Bagby雖承受不同程度的傷勢，但奇蹟地沒有人因而死亡……
或許是因為死神忙著收割里奧那邊人的性命吧。
在Larry於機艙內大開殺戒之際，里奧等人仍在跑道上等待上機，突如其來的槍聲使他們注意力聚焦在遠方的Cessna，焦慮地討論發生什了麼事，沒人注意到一輛連上貨櫃的紅色拖拉車早已由跑道旁邊的叢林破草而出，悄悄駛近他們。
拖拉車貨櫃載著的，是九位手持步槍的「紅旅」。
最先注意到拖拉車的是NBC揮攝影師Bob Brown。Bob Brown原先正拍攝乘客準備登機的畫面，豈料身後突然傳來重型車的車聲，於是把鏡頭轉過去一探究竟。由Bob Brown死前十七秒的錄影帶我們可以見到，一輛重型紅色拖拉車駛入畫面，數名手持步槍的男人由貨車跳下來。正當Bob Brown想放大鏡頭之際，那些男人已經朝Bob Brown的頭顱連開數槍，攝影機也隨即連同Bob Brown的屍體橫倒在地上，影片驀然結束。
從生還者的證詞我們得知，由貨車跳下來的男人們二話不說便朝他們開槍，而且百發百中。里奧是他們頭號目標，不到一分鐘，這名眾議員身上便長出二十個大血洞，頭顱被打得破爛，內臟也被打成肉糊。屍體躺在由血液、腦漿、濃液組成的淺紅色大水灘上，微微抽動。
其他乘客企圖由飛機的另一面逃走，但兩名槍手早已繞到飛機後方，對剩下的乘客進行包圍射擊。步槍的槍聲和乘客的尖叫聲此起彼落，彷彿是一首極為病態的樂曲。當中舊金山紀事報攝影師Greg Robinson、NBC記者Don Harris和離教者Patricia Parks緊隨里奧的步伐，身中多槍，當場死亡。其餘乘客均受重傷，重要內臟出現嚴重損傷，奄奄一息。
九名槍手完成自己的「傑作」後，便坐上紅色拖拉車疾馳而去，回到瓊斯鎮。一直躲在Twin Otter下的機師見槍手離開後，也立即跑往Cessna小型飛機，和那裡的生還者搭飛機走，拋下Twin Otter和身中多槍的傷者們在後頭……
人民聖殿的終局
接下來發生的事，相信大家都已經知道。
當天黃昏，在里奧被人用步槍打成蜂巢後不久，吉姆．瓊斯就傳召鎮內所有信徒到天幕廣場，舉行最後一次「純白之夜」。縱使純白之夜標榜用「民主選舉」決定教會的命運，但其實吉姆在集會前便命人準備了一大缸加入了氰化物、水合氯醛麻醉藥、地西洋鎮定劑和櫻桃果汁的混合溶液，集體自殺早已是無法挽救的終局。
《時代》雜誌曾以封面故事刊載瓊斯鎮集體自殺事件。（圖：網路）
你能想像當時的情況是多麼瘋狂嗎？一大班信徒輪流上台發言，用激動的聲線頌讚集體自殺是多麼偉大、多麼美妙的事。有部分較清醒的信徒嘗試勸說吉姆採用較理智的方案，例如尋求蘇聯的庇護，但他們的聲音彷彿只是投入洶洶大海的小石，毫無迴響。
不久，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紅旅回到瓊斯鎮，士氣高昂地叫著：「眾議員已經被殺死了。」待吉姆聽過屠殺的過程，確定里奧真的被殺死後，他再用那把具催眠能力的聲線，向台下那些瘋狂的信徒宣告：「紅旅向他們展示了正義。」
話一落下，現場爆發出更激烈的鼓掌聲和叫喊聲，更多的信徒走到台上，興奮地說自殺只會帶來更大的勝利、自殺是一種義舉……場景瘋狂得吉姆不得不叫他們冷靜下來，催促他們「快快去死」。
第一批自殺的是嬰兒和母親，其次是較年幼的小孩，最後輪到成年人。每位信徒，不論男女老少，排隊到台下拿個小杯子，喝下小杯中的紅色毒藥，然後躺在地上一起死去。 有部分信徒拒絕喝下毒藥，但在紅旅用槍枝威脅下，他們最後還是飲了。還有少部分信徒在混亂中溜到叢林，但頭腦如此清晰又幸運的信徒只屬於極少數。
吉姆．瓊斯就像亡國的君主，四肢癱軟地坐在舞台上的「寶座」，眼神複雜地俯視著台下九百多名信徒因毒藥痛苦得在地上打滾，手腳痙攣般上下抽動，在痛苦中掙扎死去。曾經是屬於自己的快樂王國，現在變成一個龐大的停屍間。堆積在地上的屍體像秋天的落葉般愈來愈多，愈來愈密，最後根本看不到地面，只有屍體。
眼見最後一批喝下毒藥的紅旅都死得乾淨，吉姆在沉默中拿出腰間的手槍。對準左邊太陽穴扣下板機，用子彈了結自己的一生。
當蓋亞軍隊到達現場時，他們在吉姆的屍體上找到一張紙條，寫著:「我，吉姆．瓊斯，宣布把銀行所有財產交給USSR（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的共產黨。」為整宗案件覆上新的懸念……
根據官方數字，11月28日當天總共有918人死亡，當中276人是小孩，而這數字甚至還沒加上當時駐守在蓋亞首都信徒的「同步自殺」。直到九一一之前，「人民聖殿集體自殺案」仍然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人禍」。（續集傳送門）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恐懼鳥 洗你的腦，其實不難：人民聖殿陰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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