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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人類學》沒有贏家的賽局:從電影《神鬼獵人》談原住民共同遭遇的歷史經驗

《神鬼獵人》不只是一部執導、攝影、演出等技術高明的電影,其實也富涵歷史底蘊,透過一段復仇的故事,讓我們看到美國殖民統下的原住民是怎樣失去主權和文化,甚至呼應了日治時期台灣原住民的遭遇。電影雖然以和Revenge(復仇)相似的Revenant為名,卻「復仇不在我」的境界詮釋到了極致,也算安慰了這段慘痛殖民史的好口號,或思考起點。

羅永清

《神鬼獵人》英文原著小說書名Revenant的意思,常常指出外很久才回來的人,或者靈異地死裡復生的人。本來不懂這個英文字,感覺這個字跟revenge(復仇)有關,看完全片才發現一語雙關。

1823年,曾經生死交關的格拉斯(Leonardo DiCaprio飾)歷經了熊擊後,在美國密蘇里領地(現為北美大平原)的一片冰雪叢林中,被美國西部不同的印地安族群追殺與幫忙,加上法國殖民隊伍的誤會,最後回到他所屬的毛皮貿易公司,「死裡復生」,終於得以洗刷了約翰.菲茨傑拉德(Tom Hardy飾)報稱格拉斯已死、並由其埋葬的不實故事。

《神鬼獵人》英文原著小說書名Revenant的意思,常常指出外很久才回來的人,或者靈異地死裡復生的人,正好形容了主角在片中的遭遇。(圖:CatchPlayMovies)

當初格拉斯被熊擊之後,全隊認定格拉斯應該無法活著回到營隊,於是隊長基於公司規定,以重金徵求願意陪格拉斯最後一程並好好安葬他的隊友,在高額獎金的誘惑下,約翰.菲茨傑拉德和另外一個白人年輕人吉姆(Will Poulter飾),還有格拉斯的兒子霍克(Forrest Goodluck飾)都留下來陪他,但由於環境險惡,再加上印地安人的追殺,約翰竟然私下想悶死格拉斯,格拉斯的兒子見狀制止卻被約翰殺了,格拉斯親眼見到兒子被殺,悲憤萬分卻無能為力。約翰向同樣執行任務的吉姆謊報有印地安人伏擊,因此匆匆挖了坑把格拉斯半活埋,丈二金剛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吉姆留了一個水壺在格拉斯身上,沒想到以為大概死定了的格拉斯,就靠著這個水壺活了下來,還從墳中爬出,開始了復仇的返航。

之所以在路上被不同的印地安族群幫忙,原因是格拉斯是印地安化的白人,娶了印地安姑娘,生了混血的小孩,也因為他對印地安區域很熟,所以才擔任毛皮獵隊的嚮導。當時美國西部的開拓過程,大概有點像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制度,幾乎都是由開墾公司代表某一主權跟印地安人談條約或買賣土地。查了一下原著說明,1823年,毛皮貿易商安德魯.亨利隊長(Domhnall Gleeson飾)率領的一群狩獵者到美國路易斯安那(現為達科他州)購地,在一片冰雪叢林中狩獵毛皮,狩獵途中,他們被原住民伏擊,部分人被屠殺,眾人逃到船上撤離。

購地的程序既已完成,為何仍有印地安人來攻擊毛皮獵人?乃是因為阿里卡拉族人在尋找被白人擄走的酋長之女,所以即使有購地的約定,狩獵隊依然被伏擊,餘眾只得匆忙逃到船上撤離。對於毛皮獵隊而言,這算是毀約的行為,因為簽約購地後,印地安人應該要讓獵隊放心狩獵;但是阿里卡拉族人分不清酋長的女兒到底是被哪一個白人團體擄走,只好毀約到處尋找女兒。

1823年,毛皮貿易商安德魯.亨利隊長率領一群狩獵者到美國路易斯安那,在一片冰雪叢林中狩獵毛皮,狩獵途中被原住民伏擊,部分人被屠殺,眾人逃到船上撤離。(圖:CatchPlayMovies)

這個插曲為這一段殖民史畫出了框架,其中史觀似乎認為所有白人與原住民的接觸都因為締約與毀約之間的平衡或不平衡,才令局勢難以控制:白人的視角依舊將原住民與野蠻未開化畫上等號,但是從原住民視角來看,雖然簽了約、劃了地,白人拿走的卻不只是土地與皮毛,還有對其文化的毀壞,尤其強暴原住民女性的惡行更是令人難以平復。白人則認為原住民不守信用,電影中以一個被印地安人偷走的懷錶說明白人眼中印地安人的「貪婪」,在這個橋段中,白人一口咬定沒有時間概念的原住民不需要懷錶,所以推斷懷錶是原住民偷的,凸顯了對原住民的文化偏見。

格拉斯在逃回營隊的路程經歷許多介於殖民者、原住民之間種種的愛恨情仇,在西部大原野上,他遇到原住民狍猊族的西庫克,西庫克也是親人被殺,卻很哲學地跟格拉斯說:「復仇是只有造物主才能決定的事。」他給格拉斯食物,並為他建了一個小棚子躲避暴風雪。西庫克後來被一幫法國人殺死,格拉斯發現這些法國人正在強姦他們擄走的阿里卡拉族酋長的女兒,便出手相救,在逃跑過程中,格拉斯再次遇到阿里卡拉族人,並墜下懸崖,靠躲在死馬的屍體內取暖以避過暴風雪。

電影雖然叫做Revenant,其實全片將「復仇不在我」的境界詮釋到了極致,真是安慰了這段慘痛殖民史的好口號,或思考起點。末段,格拉斯在與約翰的生死拚鬥中,是由格拉斯曾經在路上拯救的一位印地安姑娘的阿里卡拉部族補上最後一刀,然而就在格拉斯準備手刃仇人時,想起西庫克的話:「復仇是只有造物主才能決定的事。」便將約翰推入河中,正好漂到了路過的阿里卡拉族人那裡,阿里卡拉族人在約翰的脖子劃上最後一刀,但放過了格拉斯。酋長的女兒已經和他們團聚,這位酋長的女兒被法國商隊擄成性奴隸,但最後很有尊嚴地跟著父親的馬隊在格拉斯的面前如閱兵式般走過,交代了原住民是不能被欺負的,是必須被尊重的,是擁有主權的。

由Arthur RedCloud飾演的西庫克,以一句「復仇是只有造物主才能決定的事。」讓格拉斯最後放棄了手刃仇人。(圖:CatchPlayMovies)

說到這裡,相較於以往著重大歷史中強調殖民主義對於原住民的滅絕式侵害,本片幾乎是以賽局的角度描述了大局,包括每一個人在當下的處境與決定。上述情節交代了整個大歷史的殖民情境:殖民或皮毛公司與原住民進入一個訊息不對等不清楚的賽局裡頭,局面變成大家都只能為自己著想,才能保有自己的利益。其實合作的賽局、讓參與者共同商量出一個對大家都好的模式並非不可能,比如說公司聘請像格拉斯這種「熟白人」來當中介,並透過仔細的溝通及善待印地安人的方式來簽約,尊重原住民,原住民自然就能考量哪些領域可以交易哪些不行,以獲得原住民最大的利益。

其實,美國開拓的制度應該是可以營造出此類合作賽局的。特別值得留意的是:白人開拓之前,必須先向原住民買地,表示白人承認原住民儘管是「savage)(野蠻人),還是有土地權或某程度的主權。英國殖民地普遍有這個制度,只不過經常變成不合作賽局,雙方廝殺慘烈。這與台灣原住民在日治時代不被認為有主權及土地權很不一樣,相較於白人較「文明」的制度,日本殖民政府就順理成章以戰爭征伐的方式納編寶島台灣這塊戰利品山中的土地。無論是日本殖民下的台灣或片中的美國,暴力的過程和強奪的結果,都只會在多方之間造成許多難以平復的仇恨。

格拉斯是印地安化的白人,娶了印地安姑娘,生了混血的小孩,也因為他對印地安區域很熟,所以才擔任毛皮獵隊的嚮導。(圖:CatchPlayMovies)

仔細看電影,可以發現,片中每個人都落入賽局裡。約翰雖受大筆獎金吸引,仍必須考慮外在的風險:陪格拉斯最後一程並安葬之,任務輕鬆,但風險也很大,尤其約翰很想告老還鄉,但當下印地安人鬼影幢幢,陪著一個半死的人,實在太危險,因此約翰只好多次詢問格拉斯是否接受讓約翰將他悶死,只不過被他的兒子發現,東窗事發,約翰只好把他兒子也殺了,然後草草埋了格拉斯,就想矇騙,回鄉領高額獎金。這是個如意算盤,只不過事情似乎不單純,約翰或許是早就對格拉斯的兒子有所不滿,因此早有預謀要把父子倆都殺了。

約翰對於格拉斯父子的謀殺預謀是一種貪婪嗎?值得思考。片中說白人才是野蠻人,其實說的是:當下是一個人人自危的社會,殖民社會造就這樣的殖民環境,不只原住民有更是難以形容的古,白人也是受苦的。電影以印地安婦女被當性奴隸來代表這個苦難的程度很傳神;在台灣原住民社會中,婦女被污辱,也是原住民難以復原的創傷。筆者曾經研究的,發生在日本剛統治台灣的第二年,即1896年(明治29年)11月某日,於台灣花蓮縣新城所發生的太魯閣與日軍衝突事件,就是一個例子。當地太魯閣族居民因為日本駐軍強暴部落婦女,憤而發動奇襲,進攻日軍設在新城的監視哨,擊斃了包括日本陸軍少尉結城亨等共23人。隔年1897年,日軍準備由基隆廳派軍前往鎮壓,太魯閣族人卻遁往砂卡噹山谷中,繼續抵抗。日軍因不熟悉山區作戰,以及其制式武器似乎比太魯閣族人交換進口的舶來品武器還差,不得已才撤退,暫時委屈改以懷柔方式平息事件。該事件也被認為是之後日本調兵兩萬大軍攻打太魯閣的太魯閣戰爭導火線之一。

許多發生於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事件,大概都是因為如此。《神鬼獵人》的譯名雖是沿用李奧納多諸多中文影片都以「神鬼」為名的慣例,但也算符合情境:殖民情境已經到了神鬼之間的美國大西部,每個人都可能是每個人的獵人;每個人都可為鬼可為神,是一個瞎子的賽局。本片從格拉斯這個原住民化的白人角度來呈現大歷史中的一小部分,表達了庶民還有原住民以及這些陷在殖民情境中的各自觀點,這樣的反省方式,頗有新意。

從我做為原住民研究者的喜好來看,片中的美國西部風景真是美麗,還有鬥熊一段,與我聽到太魯閣人與熊相鬥的情節一模一樣,儘管大部分很血腥(兒童勿入),拍得相當不錯。片中演示許多原住民山林求生的能力與方法令人拍案叫絕,另外,還可以聽到幾種印地安語的對話,滿足了許多好奇,也加分很多。

格拉斯的兒子霍克一角,在電影中的設定, 是擁有白人和原住民血統的主角之子。(圖:CatchPlayMovies)

《神鬼獵人》在第七十三屆金球獎獲得了最佳戲劇類影片,墨西哥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拿下了最佳導演獎,李奧納多也獲得了最佳男主角獎,是他的第三座金球獎。在發表得獎感言時,他說:

「我想把這份榮耀分享給共同參與的第一民族,以及全球各地的原住民聚落……現在是時候讓我們承認你們的歷史,並且保護你們的土地不受企業利益以及那些剝削你們的人所侵擾。該是我們聆聽你們的聲音,為下一代保護這個星球的時候了!」

這部電影真的為殖民歷史提出了一個兼具多方的觀點與思考點,但李奧納多話鋒一轉還呼籲大眾不要支持為汙染大戶說話的領袖,而是支持那些為全人類、全世界的原住民、億萬貧困的群眾發聲的人,不僅為我們的子子孫孫,也為那些聲音被政客所淹沒的人發聲,是一段具有歷史反省意味的演說。1823年的美國原住民受到的是殖民制度的影響,如今除了這些,還有資本主義或是新自由主義的甚囂塵上,使得原住民及億萬貧困民眾的聲音依然被淹沒在政客的貪婪決策中。

2月29日,本片獲頒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李奧納多也如願獲得最佳男主角獎。他在得獎感言中所說的話,更是令人讚賞不已,謙虛與悲憫無限:

「讓我們不要把這顆星球視為理所當然,就像我並不把今晚得獎視為理所當然。」(Let us not take this planet for granted. I do not take tonight for granted.)

本文經授權轉載 芭樂人類學 沒有贏家的賽局:從電影《神鬼獵人》談原住民共同遭遇的歷史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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