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林濁水觀點》大閱兵(下):歷史的開始與結束

歷史老人挑了一個極右嗆辣、知識欠缺的不堪小人物,來做為百年大黨救亡圖存的領軍大元帥,用這樣的方式來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曾經氣勢凌人的反本土統治勢力瓦解,歷史老人這樣的做法,雖不免過分捉弄,卻真是犀利、更是慘酷。

林濁水

1923年出生的李登輝與1948年出生的洪秀柱,兩人選總統的年齡同樣是67歲。我把學識、才具、貢獻在在都天差地遠的兩個人無厘頭地擺在一起講,是因為:

同樣是選總統,一個代表的是一個新歷史的開始,另一個代表的是舊歷史的徹底終結。

從這角度看,我們不禁感嘆,歷史挑選時代代言人真是奇妙地精準犀利,兩人的角色扮演都天造地設地適配,像真是他們出生就精心安排好了似的。

李登輝出生的1923年正好是台灣文化協會成立後2年,洪秀柱出生的1948年則是228事件爆發後一年。兩人的出生都緊接在不凡事件發生後,這也都等同預告他們成長受教育的時間命定會落在事件被鎭壓後、法西斯或準法西斯政權高壓統治最成功、政權最穩定、最不被台灣人民挑戰的階段:

1936年,日本取締台灣社會運動並開始皇民化政策,此時李登輝13歲;1960年警備總司令部以涉嫌叛亂罪名逮捕雷震等人,《自由中國》雜誌被勒令停刊,台灣進入最肅殺時期。當年洪秀柱居然也同樣12、3歲。

1960年警備總司令部以涉嫌叛亂罪名逮捕雷震等人,《自由中國》雜誌被勒令停刊,台灣進入最肅殺時期。(www.lib.ntu.edu.tw/gallery/promotions/)

在統治者穩定的鐵腕統治和教育下,儘管在知識領域,兩人活在不同的兩個世界,但是當年都衷心認同統治者的價值觀。李登輝因此輟學成為日本志願兵;洪秀柱成為國民黨極右派,視自由派和台獨為民粹大敵,在立法院打架駡人勇冠三軍,直到年近古稀,仍然以不改其嗆辣的訓導主任本色參加總統選舉。

李登輝說「日本教育真是棒」,在這樣的教育制度下,他既廣泛接受西方的博雅文化,又深受日本武士道精神薰陶。

本來,日本人認為台灣人是殖民地住民,沒有當兵的義務和權利:也就是沒資格的意思。直到1945年日本才在台灣全面實施徵兵制,李登輝認為教育和徵兵是台灣人認同日本為祖國的兩大關鍵。既然認同日本,1942年日本開始在台灣實施特別志願兵制度時,他便搶在日本徵兵之前輟學當志願兵。當年(1942年)2月開始辦理志願兵制,到了3月竟然已經有42萬多人志願者申請。當時台灣男女老少人數合計才600多萬,可見當志願兵蔚為風潮,也可見日本人統治和教育威力當真不同凡響。

李登輝這時說:「為了自己的國家就算戰鬥到死也無怨無悔,對一個接受日本統治時代教育,並且成為志願士兵多台灣青年來說,這是極為自然的想法。」(李登輝《新台灣的主張》)。這句話說明他當年的確認同日本是祖國。

年輕時學習劍道的李登輝。(維基共享)

他用了「祖國」兩個字,毫不令人意外地,在這次選戰中掀起各界一片撻伐。指責他把台獨建立在日本皇民史觀上,是台獨其表,皇民其裡,說他這想法始終沒有改變。其中洪秀柱和馬英九都名列批評最激烈的人,馬英九還特別強調「李登輝現在竟然說台灣人並不抗戰,完全違背歷史事實,充分流露出媚日情結」。

其實儘管李、洪兩人當時都徹底認同統治者的價值觀,但當時他們的原生族群身份或家庭是被統治者歧視這一點,他們都有清楚的感受。

李登輝9月13應學運團體「民主鬥陣」的邀請進行專題演講時說:「他在台灣出生、成長、工作,對台灣的感情是無法改變的,做日本人的奴隸,其實很悲哀。」表示並不是以一心一意只想當日本人。媒體紛紛報導李登輝終於「改口」。但所謂改口是前後講法完全不一致的意思,是負面的揶揄。然而類似的話,李登輝其實講過不只一次,談不上改口,例如在新書《新台灣的主張》中一點就也少不了,且隨手引用:

「日本教育真是棒」,但這並不是代表我們對統治台灣人的日本人沒有不滿。當時日本人有些瞧不起台灣人,我自已就經歷過幾次這樣的經驗。

1942年,台籍老師日本兵出征前與學生合影。(維基共享)

被統治者歧視迫害的經驗當然洪秀柱遇到的更直接、更針對性、更緊迫。洪秀柱父親在白色恐怖受迫害坐了寃獄,出來後無法順利就業,一生潦倒十分窮苦不說,還經常有警察登門臨檢威嚇。冤案可能太恐怖,成為家庭禁忌,以致於直到今年洪秀柱都誤以為她父親是因受228波及而被關。

明明被歧視,甚至被嚴酷迫害,兩人為什麼那樣徹底地認同迫害他們的政權。

我們先看他們的家庭當時對統治者的態度。洪秀柱語焉不詳,但是我們仍然知道她父親曾令人辛酸地跟家人說「我們家庭被害得還不夠慘嗎」。至於李登輝家庭,看來比較複雜,一方面父親像朱高正父親一樣是日本刑警,這理應是親日了;但是他在新書中又有這一段:

在日本統治時期,因此只能偷偷躱在廁所學台語。當時我才九歲,十歲,和祖父一起背論語。

這些無疑的都是觀察他們家庭對統治者的態度的不可或缺的角度;但是無論如何,他們兩人最後徹底認同統治者了。我們能事後政治正確地責備他們嗎?我們真的能要求這兩位當時才10幾歲的少年對抗手段那樣嚴厲甚至殘酷無情的統治者嗎?這未免太殘忍了。對他們當皇民、皇軍或認同專制統治行為的檢討,無論如何針對他們的當年並不適宜,應該拉到長大成年,尤其是擔當公職後,這時他們對自己的過去的評價的確應該有個交代。

這樣一來,我們發現兩人對於舊政權的態度就非常不同了。

李登輝對當年日本政府在教育和現代化建設上的肯定仍然沒有改變;但是對歧視政策和最重要的發動戰爭則完全否定,例如他書中說:

戰前日本在邁向大國的過程中,犯下重大錯誤。幾百萬人因此喪生。對於當時領導者的素質,理所當然會產生懷疑。

他還重新評價文化協會等人士的抗日活動:

1920年左右,台灣人受到歐美思想的影響,開始成立各種社會團體提出議會民主、政黨政治⋯⋯自決獨立等要求。1921年成立了台灣文化協會。以結果而論,因為總督府打壓,並沒有成功,但是就在這個階段產生了台灣人的台灣這樣的想法,戰後對抗國民黨的理念基礎。

從這一段引述說明了李登輝「當年台灣參加抗日戰爭,鬼說的」一番話,只是在説這樣的一個事實:當年台中國「抗日戰爭」時台灣的確沒有參加,但並不表示他認為當年台灣人不反抗日本統治,更不認為反日運動是錯的,只是台灣人當時的反抗是屬於「文力反抗」而不是武力抗戰。

經過這樣的曲折,李登輝終於察覺到「身為台灣人的悲哀」,他對這一點很憤慨,期待有一天能建立台灣的主體性。相對的,洪秀柱則成為民主化之後反對轉型正義、反對台灣人建立台灣主體性的英勇悍將。

台灣文化協會成員合影,有林獻堂(坐左三)、傅錫祺(傅鶴亭)(坐左四)、莊遂性(坐左一)、莊幼岳(立左五)等多位;圈者左為陳滿盈,右為賴和。(典藏台灣catalog.digitalarchives.tw/)

對於228平反的法案、預算、鄉土教育等法案、預算努力抵擋杯葛。最離奇的是,當宋楚瑜為自己當年文工會和新聞局任內當警總幫凶、打壓新聞自由和本土文化而道歉時,她對宋非常不屑,認為統治秩序絕對優先於自由民主。

於是,她把父親被迫害的故事搬出來,目的就很清楚了。無非是要告訴台灣人:

1. 雖然她是外省人,但並不是從小吃香喝辣欺負台灣人的權貴;反而是和一般台灣人同樣有被外省權貴迫害的坎坷身世,應該受到台灣人認同。

2. 更重要的是她要教訓被迫害者,要他們不但不應該搞什麼轉型正義,因為所謂轉型正義無非破壞統治秩序的民粹行徑。被迫害者最該做的反而是要像她一樣,更加堅決地擁護舊秩序,舊價值和統治者。

她認為支持迫害者是為她區分國仇與家恨:對台獨要有仇,而被專制迫害是家恨,在國仇前,家恨沒什麼話說。

問題是,國民黨的迫害和日本人的迫害一樣,並不是偶然發生的個案,而是進行結構性的迫害。這樣的迫害就不只是家恨,而是統治的集體性不義了。面對這樣的迫害,當然,她仍然可以參加國民黨,但遇到這情境,參加國民黨仍要為義,理當只有一條路:在黨內推動民主改革;不幸的,她的做法完全相反。

洪秀柱認為,支持迫害者是為她區分國仇與家恨:對台獨要有仇,而被專制迫害是家恨,在國仇前,家恨沒什麼話說。(資料照,記者廖振輝攝)

李、洪這兩個天差地遠的人,由於出生成長類似的境遇,開始都是體制的認同者,但是在歷史的安排下,一個站在新時代的一邊,跟隨著由台灣人民,尤其是黨外,一路用血淚開創出來的本土化、民主化建立台灣主體性的大路;另一個卻是努力要把歷史拉回到專制者的黃金歲月。

這一次選舉,北京慶祝抗戰勝利大閱兵、抗日史觀、課綱微調、李登輝皇軍史觀、宋楚瑜為白色恐怖時代自己扮演的角色道歉、蔡英文家族在二大戰的角色被搬出來攻詰、洪秀柱主動提出在白色恐怖時代的家庭經驗,並表示了她抵抗轉型正義的頑強立場⋯所有恰巧碰在一起的事,沒有一件不是史觀的議題。竟是這樣因緣際會,使這一次選舉主題成了史觀大對決之戰。  

如今看來勝負已決,在洪秀柱的低迷選情和荒誔空洞的行徑中,我們清楚看到這一次選戰恐怕真是拒絕本土化的保守勢力最後一搏。

歷史老人挑了一個極右嗆辣、知識欠缺的不堪小人物,來做為百年大黨救亡圖存的領軍大元帥,用這樣的方式來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曾經氣勢凌人的反本土統治勢力瓦解,歷史老人這樣的做法,雖不免過分捉弄,卻真是犀利、更是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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